摘自:《赵树理小说散文集》
语言是传达思想感情的工具。为了很好地传达思想感情,在语言方面应做到以下的两点:一是叫人听得懂,一是叫人愿意听。想叫人听得懂,就须说得清楚;想叫人愿意听,就须说得好。写文章和说话一样,只是把“说”变成“写”,在接受者方面只是把“听”变成“读”或“看”。写文章比说话容易一点,因为话需要接着说,如果每说一句话的中间隔五分钟,任你怎样说也没人听;而写文章就灵活的——写了上一句想不出下一句,隔一天再写也没有关系。比方这段文章究竟写了几天,是不会看出来的。
“文法”是研究语言通不通的规律的。“修辞学”是研究语言好不好的规律的。这两种学问,对运用语言很有帮助,应该学习。可是这种学问只是话言的分析学,只从那里边学不到语言。比方学骑自行车的人,懂得车的构造要比不懂好得多——因为更容易掌握车的规律;可是只懂得车的构造而没有练习过骑,骑上去仍然会摔倒。
那么学语言究竟应该从哪里学呢?应该从广大的劳动人民群众中学。见的人多就听的话多。广大群众就是话海,其中有很多的天才和专业家(即以说话为业务的人),他们每天每时都说着能为我们所欣赏的话。我们只要每天在这些人群中生活,那些好话和那些好的说话风度、气魄就会填满我们的记忆。
学语言不能只凭记录,因为不论说话和作文,要是查着记录来拼凑语言,那只能证明他的语言还没有学到足够应用的程度。有些人在作文的时候,想起一句好话来,即使不太合适,也想转弯抹角把它用上去。那也是因为语言不够丰富的缘故。比方好衣服不太多的人,过中秋节也就穿起漂亮的棉袍子来,如果他有漂亮的棉袍便不至于那样子。语言一定要学到见景生情,要说到那样程度是不是太难呢?要是在师资缺乏的条件下从头学起,自然很难,好在我们既不是从头学起,师资又不缺乏,所以不见得太难。每个人都是不到一周岁就开始学说话的,学到会写文章的时候,起码也已经学过十几年了;只要长期泡在广大群众的话海里继续学下去,就会丰富语言。
不过我们这些老师既没有收我们的学费,也没有拿教育部门的薪金,所以对我们不负直接教好的责任。每天每时说的话,也有生动活泼的,也有庄严有力的,也有锋利尖刻的,也有诙谐有趣的,……可是也有千篇一律的,也有丢三落四的,也有枯涩呆板的,也有油腔滑调的,……他们只是按他们自己的需要和能力来说话,并不是为了教育要学什么不学什么,还得由我们自己来选择——用现成话说也叫“批判地接受”——其选择的标准仍是看它能否传达我们的思想感情,能否传达得使人听得懂,愿意听——或看得懂,愿意看。
写文章既然比说话容易(不受时间限制),那就应该要求比说话说得更好——也就是应该要有更多的加工。一番话从哪里说起,说到哪里为止,应该以说得最少又说得最周全为标准。在用口说的时候,开始考虑合乎那个标准了,说到半当腰纵然发现有更合乎那个标准的说法,也无法更改,因为说出那一半追不回来了,想再加工也迟了;而作文则可以改掉了重写。既有那条件,那就一定不要了重写。写文章的时候,尽可以轻轻圈了它。不要心疼好词句,不论好到什么程度的词和句,只要是多余的都得圈了,去掉杂乱的,文章才能干净。同样,在不受时间限制的条件下,说话办不到的加工,作文都要办到——从一词一句以至章节结构。写了不适当的可以换成适当的;写了拙笨的可以换成巧妙的;写得臃肿了,可以删得玲珑一点;写得干枯了,可以添得丰润一点……
从群众的话海中吸取了丰富的养料,再经过我们充分的加工,把我们的语言锻炼得要说什么就能恰如其分地把什么说清楚,也就是能把自己要传达的思想感情百分之百地传达给读者,我们学习语言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此外,书本上的语言,是别人从群众中取材和加工的结果,也就是我们学习语言时候的重要参考资料。
写于一九五七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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