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真阅读四川诗人李自国的诗集《富顺,和它醒着的鱼》时,笔者注意到,近一阶段几位四川诗人似乎不约都在关注对四川人文历史地理的感性抒情与理性反思,龚学敏的《新成都诗歌》,梁平的《一蓑烟雨》都涉及这一题材和主题。德国18世纪诗人诺瓦利斯和荷尔德林曾经从哲学与诗意的角度讨论过怀乡或乡愁主题。诺瓦利斯认为,哲学就是一种乡愁,是一种在任何地方都想要回家的冲动。荷尔德林认为,要回到故乡……并不能指望哲学,而应该依靠美学、艺术和诗歌。他们所说的乡愁或故乡,指的是诗人或哲学家的一种精神原乡。在文学创作中,地域性写作虽然早就不是新鲜的角度,更不属于新颖题材,但却一直备受钟情和关注,看来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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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顺,和它醒着的鱼》,

李自国 著,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

如果每一位诗人都有自己的历史视角,那么李自国的诗集《富顺,和它醒着的鱼》中体现出的对于历史的追述和描绘绝不是用诗歌来探寻历史关系那么简单和单一的思考,而是将历史与现实勾连之后转化为诗歌对当今现实的发现和重塑,是面向现实的诗意探究,"以古喻今""怀古诵今",通过诗歌来发现历史轨迹和评判现实生活,生发出对历史绵延永恒的感悟和㥜叹:"很小的时候,我就把家乡炊烟/活埋在胸中,几十年后,月亮羡慕我/用它点燃了乡愁,我的富顺二字出口/竟然成了一块琥珀"(见《羡慕》)。诗集《富顺,和它醒着的鱼》是诗人李自国对原乡盐都富顺的一次故土重勘或重新认识,"家乡的炊烟"经过岁月的洗礼"竟然成了一块琥珀",李自国热爱家乡,热爱乡邻,热爱生活,他下笔贵在情真意切,意蕴浓厚,抒写富顺的诗篇大多直抒胸臆,笔端直接表达自己的欣赏、喜爱、仰慕、颂扬,如《富顺,穿越千年的一脉灵根》《文庙飞渡》《庚子年初一:居家抗疫摆龙门阵(四川方言诗)》《千佛岩》《富世盐井》《2018:自流井叙事》等这些诗篇通过历史想象、地域文化、口语方言、生活经验,让文本多向度敞开,多维度呈现,多角度指涉,这种写作意义为此类题材创作注入新活力,提供新视角,做出新探索,也是对既往审美价值的纠谬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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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李自国这位有着丰富写作经验的著名诗人而言,他写作近40年,陆续出版诗集《场——探索诗选》《生命之盐》《行走的森林》《骑牧者的神灵》《我的灵魂书》等,之前的很多诗作已经充分体现高超的诗艺和不凡的功底,因此在《富顺,和它醒着的鱼》中,他不再刻意追求技艺的难度,不再故意通过分解词语产生陌生化而营造深奥晦涩,而是通过诗性语言这一形式来传达出主体生命体验的独特认知,既有对历史人物的凝神关照"清王朝的屋顶正漏雨/你用戊戌维新的一剂药方去堵塞"(见《刘光第》),也有对历史故事的吐故纳新"明朝还是一棵高高在上的树/一棵生长了六百年的松针树/挂着《青云集》里满天的星斗/深夜里,当我摘下一枚硕果品尝/竟是一瓶1573的国窖老酒"(见《晏铎》),还有对历史现象的精妙解读"北朝的富顺,睡在一部盐史的浮沉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世的年华/被富世盐井的声名叫响"(见《哦,富顺,又富又顺》)。诗人通过与"富顺"地域有关的一个个意象、事象、物象、人象的勾勒、描述、塑造、讴歌,激活人们对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人伦精神认同,也让人们看到地域性写作在文学中的魅力和意义。在李自国的意识里,山川自然与人类一样具有灵魂,他写的每一首诗无非是用自己的灵魂来验证自然的灵魂,用自然的灵魂来反观自己的灵魂,因此,我们从他的诗中可以读到诗人灵魂与自然灵魂的相互聆听与倾诉,相互沟通与和解,诗人以隐忍、克制、真挚、质朴的情感,寄情于人,寄情于物,寄情于山水,表达自己的生命意识与悲悯情怀:"都说富顺人爱面子,你是它的另一张面子/那张面子上面写满了安逸/写满了欢喜,写满文气和自尊"(见《张新泉的铁或他横飞的笛音》),"我在豆花里,好好地活着/我要活在你的慢里/慢街道、慢土豆、慢春风/慢起早、慢纸钞、慢负担/在你慢条斯理的人间草木/我要盖上一座房子/过上豆花般的世俗生活"(见《我在豆花里,好好地活着》),"闲话地斑驳,日子的打盹/一朝一代/风言风语的洗礼/故乡的老街,已被时光用旧//一条戴着瓜皮帽的老街/柱着拐棍,等着雪中赶路的归人曾几何时,八方来朝,商贾如云/木格窗借来一副老花眼镜/照见曾经的喧嚣,熙熙攘攘的人生"(见《闲话老街》),诗人通过情感的升华与艺术加工,把历史与现实、主观认知与心灵感受巧妙地融为一体,从而引发无限的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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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国的很多妙言佳句具有不可通约性,他不把玩语言游戏,但是语言自有鲜明的辨识度,比如《鸟道》"你的枝条/是一条狭窄的鸟道/芒刺伸过来/世界已经弥漫",又比如《我解开天池湖的纽扣》里这样的句子简直妙不可言:"一些风衣在阳光下荡漾/另一些纽扣,爬上青山岭的/半山腰,就开始了绘画生涯/世风淳厚,像滚着下坡的铁环/人生多艰,越滚越深广而悠远/画家的颜料倾倒湖中,定格成一张五光十色的水彩镜面",在诗人笔下"天池湖""风衣""纽扣""世风""铁环""水彩镜面"用词精准、精确、精到,无不显示出诗人观察事物的眼光独到与调遣语言的匠心独具。《庚子年初一:居家抗疫摆龙门阵(四川方言诗)》诗中穿插的地域文化、口语方言、生活经验浑然一体,读起来真是妙趣横生,的确,由于书面语与俚语的交替使用,既经过艺术提炼又包容方言使用,既运用方言又以口语出之,从而形成独具特色的繁复多元而终成一体的声音,这种独特的声音实在难能可贵。四川是诗歌大省,盛产诗人,四川诗人似乎也偏爱用四川话写诗,我对四川诗人哑石做访谈时曾经针对"在诗歌写作中化用方言的经验"这个现象请教过他:"诗歌鲜明的地域性特征是否与四川独特的地理环境有关?" 个人认为,哑石的回答具有代表性,同时也有所启发,不妨录用于此:"在这方面,我有两个原则:一是绝不为了使用四川方言而使用四川方言,即是说,不允许四川方言本身成为一首诗语言特色的主体,换句话讲,我希望自己使用了四川方言的那些诗,不懂四川方言的人,也能读出它的大部分有趣之处,如果它真还有点趣的话。二是在具体使用四川方言时,我力图让它与别的诗歌技艺要素结合起来。"另一位英年早逝的四川籍诗人胡续冬在诗歌写作中化用方言的经验也技高一筹,本文不做展开。在此背景之下考量,我们自然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李自国的四川方言诗写得如此自然娴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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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诗人为什么使用《富顺,和它醒着的鱼》作为诗集书名颇值得深究一番,显然,"醒着的鱼"就是某种隐喻,通常意义上说"鱼"只有短短七秒的记忆,而富顺的历史何其悠长,书名是否暗示一种无可奈何的内在文化冲突?寄寓作者一种难以言明的思想感情?当几乎没有记忆的鱼都在溯源寻找生命源头,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是不是更应该主动寻找自己的精神原乡?我想,或许地域性写作经久不衰的原因恐也在于此吧?还是让我们去诗集里寻找答案:"这就是富顺,一位河流的父亲,不停地奔流,不停在我周身灌溉/一列高铁无声地开进来了/一群川剧锣鼓开始他们的鸳鸯戏水/一串乡音离不开的水土,洗劫天下/川南丘陵骨血,繁殖之子/生于斯、长于斯又远离兮/文庙、才子之乡与井盐之源……"(见《富顺,穿越千年的一脉灵根》)。原来,家乡富顺就是那条奔流不息的父亲河,而诗人和所有的乡邻一样,就是河流里一尾尾活泼的"鱼",跳动着一颗颗感恩之心,不畏艰难,苦苦寻找生命之源、精神之乡。诗人呕心沥血,一次次回望故乡,一次次回归乡里,用笔、用情、用心写下的都是对家乡一草一木的膜拜,一墙一瓦的感恩,一江一河的朝觐,更是对又富又顺的历史文化深深认同与赞美。在今天的时代背景下,诗人应该如何处理与故乡的关系?李自国交出了自己的答卷。《富顺,和它醒着的鱼》里的每一首诗,都是诗人的灵魂自白,敬献给他所深爱着的这片土地和人民。

作者:崖丽娟

文:崖丽娟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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