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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祥先生

路村属京郊房山,离窦店不远,在广播局发射台“十二号工地”附近。

一九六八年九月,我随广播局专政队全体转移到路村,到了那里,才发现已有大批人马先到,净是熟人,原来他们虽然没进专政队,早已在广播局各部门各单位的“清(理阶级)队(伍)”中立案审查,都是“未决犯”。

被“清理”出“阶级队伍”的队伍越来越大。重新编队,我们原先的专政队就打乱了,我不知怎么跟科研所的朋友们分到一块儿去了。

有一天,从田间回来,一进村就解散了。正往我住的院子走,过来一支下工的队伍,走在最后的是刘宝瑞,脸色灰白,指着前胸对我说:“心口疼,实在干不动了,你给我说说。”他用期待的近似乞求的眼光看看我,没等我回话,就赶队去了。他佝偻着背,艰难地蹒跚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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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定在那里,想怎么办。刘宝瑞不顾“不许串联”的纪律找我说话,一是实在忍不住了,二是信任我。从一九六○年相识,有一阵成天一起整理老相声,至今也八九年了;在一九六八年这一届专政队,我当队长,劳动,生活,明里暗里有些照应,都是心照不宣的。

但在这里,我不是队长了,又不在一个班里,我怎么替他说话?我是跟他一样的专政对象啊,还得提防有人打你的小报告。

想来想去,晚饭的时候我找到王决(中央电台文艺部曲艺组的曲艺作家与研究家),他跟刘宝瑞比我还熟。他不会以为刘宝瑞偷奸耍滑,更不会说他装病……我说,看宝瑞那样儿,得让他歇歇工了。王决跟他在一个班里,也许能不露痕迹地向谁提醒一下。

夜里下起雨,天亮也没停,这样的天气照例是学习,想到刘宝瑞跟大伙儿一样不用出工,我心里也踏实了一点。或许我们求情没用,老天爷才管用。

一早出屋洗漱,发现刘宝瑞他们那间屋子情况异常,小小骚动,却是无声的骚动。我们所有的人都被告知“不许乱说乱动”的,平时便缄口不言,彼此不过话不打招呼。这个早晨,不但他们班里的人板着面孔,还有铁青着脸的“干部”出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早饭场上仍然鸦雀无声。但从别的班的嘁嘁喳喳里,模糊地听说刘宝瑞死了,——并且说是吃安眠药自杀的。

自杀,就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了。他为什么出此下策?要么是看不到前途,一死了之;但也许就是因为“心口疼”,又还得下地干活,难以忍受病痛之苦,自求解脱……

我又看到他那双凄楚的,绝望中残存着一线期求的眼光。像针扎着我的心。

我辜负了他的信任。昨天我本该立马找到他们的班组长,或是他们原单位的“干部”,直截了当地建议,让刘宝瑞休息,不能再带病劳动;受审查归受审查,看病归看病,“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但我没有这样做。竟是因为自觉被专政的身份!

这想法翻来覆去折磨着我。学习文件的时候一直神不守舍。

忽然通知我出去,班里只叫我一个,带上铁锨!

走过一片泥泞,到了生产队一块地边,原就低洼,没种什么的地方,叫我们四个人赶在午前挖出一个坑来。

我看看王决,看看张品兴,大家就都一声不响地挖起来。只有下雨的声音,铁锨吃进土里的声音,带着泥水甩土的声音。

雨水顺着衣领流过脊梁。一边出热汗,一边脊梁发凉。

任谁都没说什么。

下午雨还没停。我们四个人又来这里。

这坟坑朝村子一面,已经用淡蓝的塑料布围起半边屏障。

我们没有什么活儿了,修修补补,拖泥带水的也做不出什么样儿来。似乎只等刘宝瑞的尸体抬来下葬了。

等到下午四点钟。远远听见有一两声汽车鸣笛。广播局保卫处的老处长彭保一行陪着一位客人来到。刘宝瑞的尸体也适时地抬来。那位客人是法医。人群簇拥着他麻利脆快地在蓝塑料障子里做了一套手术动作,我们自然只远远地望望,转过脸去,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随后刘宝瑞入穴,噼里啪啦往他身上盖土,我内心总以为刘宝瑞会有知觉,土撂在他身上格格棱棱,不说打疼也会极不自在;但理智告诉我他不会感到什么了,现在这一切所要折磨的是我们。

等到泥土盖住刘宝瑞的尸体,看不见了,我们连忙加快节奏,好赶快从这次受罪的劳役中逃离。完全没顾上那边保卫处长、法医和其他“干部”们在谈些什么。

在滤去了当时的雨水、仓皇、愤懑、恐惧、歉疚、恶心多种感觉以后,我记得我们看到一个瓶里装着一个脏器,那是刘宝瑞的胃,法医指出这个胃上有个穿孔,刘宝瑞系因胃穿孔致死,胃里没有食物也没有药物的残迹。

法医又被人们簇拥着,到村边上车走了。

这里,保卫处的老处长见我们已把坟坑填平,痴痴地等候着新的指令,就过来安抚地说:“没事了,你们回去吧。”然后又正色警告:“今天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不许说出去!”

我们看到了,听到了什么?

刘宝瑞死而不能复活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吗?

当时,我回到自己的班里,果然没人问什么。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科研所的朋友对刘宝瑞不像我那么熟,何况“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条保密原则,用在专政对象身上,分量更需加码。

一九六八年十月下旬,集中在路村的审查对象陆续撤去,最后我们这支专政队也原编制返城,只少了刘宝瑞。

他留在路村了。

“文 革”结束以后,我离开了广播局。我不知道那里人们怎样议论刘宝瑞之死。

三十三年过去。不但刘宝瑞已缄默三十三年,当时主持处理善后的保卫处长也去世了,跟我一起参加挖坑下葬的,王决不在了,健在的只剩张品兴,我,还有一个人,当时印象不深,姓名失记。

我尊敬的丁一岚(邓拓夫人)那年也跟着专政队在路村。她去世前不久,在电话里还对我说起刘宝瑞之死,她记得张纪明在通铺上跟刘宝瑞紧挨着,他是刘宝瑞那最后一夜的权威证明人。

我所尊敬的张纪明,一九五八年莫须有的“温邹张反党集团”中那个“张”,我原想就刘宝瑞的最后一夜找他问问,后来又想,老人已年近九旬,别再打搅他了。

另一位我所尊敬的老人陈庚,原广播文工团的领导,当时也跟专政队一起在路村。他前年告诉我,那个该对刘宝瑞之死负直接责任的人(他没说此人名字),也死了,死前总是梦到刘宝瑞。该是他自知欠了一笔生死债,内心惴惴,夜有所梦吧。真是报应。

[附〕关于刘宝瑞之死补记

我的《路村·刘宝瑞之死》刊出后,接到广播局老同事徐衡兄来电来信,以他的记忆相告。原来,一九六八年秋,他也是作为专政对象在路村参加秋收劳动,几十个人住在一个大屋,分成两排睡地铺,他正跟刘宝瑞头对头。

徐衡提到,路村有六七百亩地,秋收时节天天白日在地里干活,晚上就在场上“剥棒子(玉米)”。这我记得。当时广播局来人有四五百,围坐一大圈儿,那圈儿有小足球场大。

他说起刘宝瑞猝死之前那个晚上,在“剥棒子”现场发生的事情,我却全无所知——我搜索记忆,如果目击过这样伤心惨目的场景,是不会遗忘的——也许因为人多,嘈杂,心无旁骛地干活,从不“乱说乱动”,进而一切不闻不问,这才什么动静都没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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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衡是这样记述的:

这天,那个管我们黑帮队的郭××忽然发现,就数刘宝瑞剥的棒子少。于是,大声斥责之后,他就喊刘宝瑞站起来,又找来个大粪箕子,装满玉米,直到起了尖,让刘宝瑞背上,围着四五百人的大圈跑。那个专政的执行者,紧跟在后边,像赶驴一样,不断吆喝:“快跑,快点!再快点!还得快!”

徐衡说,每当刘宝瑞从他身后过一回,就总先听他“哼哧!哼哧”大喘气,随后,就是那个专政执行者的吆喝声,盖过了刘宝瑞的哼哧声……那时候,见专政的人也跟着来了,人们都赶紧干活。他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也顾不得体会刘宝瑞是啥心情了。

徐衡说,平常,天天晚上干完活回屋,刘宝瑞总是先拿上小搪瓷缸,艰难地一步一步挪到院里开水桶接水,再蹭回来打开几个小药瓶,倒出几粒来,就水吃下去。然后吃力地拉开褥子,慢慢躺下,用夹被盖上,赶紧闭目养神。他苍白的脸上,鼻翼不住颤动,费力地喘气。刘宝瑞说过,他血压高,有心脏病,吃的主要是治心脏病的药,还有肠胃也不大好,近来气喘又厉害了。

这天晚上收了工,回到住处,徐衡见刘宝瑞已经瘫在铺位上,拿起那个小搪瓷缸,伸着颤抖的手,有气无力地哀求:“徐衡啊!你给我倒碗水吧!”

这天夜里,听刘宝瑞像往常一样呻吟,声音时大时小,声调却拖得很长很长。熄灯后,夜深人静,哼哼声显得更大了。全屋的人都不作声。徐衡也终于在这呻吟声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哨吹响了,大家都麻利地穿好衣服洗漱,见刘宝瑞一动不动,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停止呼吸了。

我那篇回忆文字还只叙述了刘宝瑞黄昏收工回来的劳累病痛,如果没有徐衡所述的当晚这场折磨,他是不是还能多活几天?——谁知道?

刘宝瑞有病不得疗救,又加上超过他体力负荷的劳动,还有如上的身心双重摧残,不死才是奇迹。而在他死后,有关方面即使找人进行尸检,也只是为了推卸(至少是)管理的责任罢了。

现在人们回过头来,称刘宝瑞为“单口相声大王(或大师)”了,而在一九六八年,还不是一介专政对象,可以随便用手指捻死的蚂蚁?谁管他怎么死的,死了从专政队花名册上把名字勾掉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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