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十九岁闯东北,在黑龙江姨家待了一年。嫁给我父亲后,第二年生下我。我十九岁了,母亲才回山东探亲。
我年少口无遮拦,问母亲,二十多年回一趟家,你不想家吗?母亲说,你姥娘没了,有啥奔头!
母亲八岁没了娘,姥爷的家教极严,除了我舅,家里不养闲人。母亲从小就干各种活,烧火,做饭,推磨,卖豆腐。长大些,就到生产队干活,手上磨出了茧子,一冬天用坏了四把铁锹。
姥爷重男轻女,除了我舅,都不让上学,母亲一字不识。同村的姑娘要闯东北,母亲也活心了。跟姥爷一说,姥爷就同意了。
那时候的火车上人挤人,连个座也没有。母亲也忘了是站着,还是蹲着,反正是到了东北。那是个春天,棉袄棉裤都穿上也不顶事,可真冷呀!
母亲一到东北就后悔了,再回去太难了!谁领着她坐火车?两眼抹黑;也没有路费了。离开家的时候,她跟姥爷说,不混出个样不回来!一咬牙,母亲就留在了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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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家一年,吃的苦就不必说了。嫁给了父亲仍然是吃苦,母亲才知道不吃苦的人生哪有!她不识一字,不出大力怎么能活下来!
我十六岁,母亲查出了糖尿病。这病硬是累和气的。日子那么穷,活那么累,母亲那么要强,不得病才怪!
母亲刚来东北的时候特别瘦。眼睛大大的,头发老垂下来,一笑牙显得大。生完妹妹后她胖起来了,别人都说母亲有福气。殊不知病根已经埋下。日子好过了,我们长大了,母亲又瘦了。
母亲瘦了,就是生病了。从此,父亲就不让她下地干活了。她少了风吹日晒,皮肤又白又嫩。母亲到镇上赶集,别人说她不像农村人,像吃国库粮的。因此,母亲回山东探亲那年很年轻。
如果说我母亲从小到大都是不幸的,那么她嫁给我父亲,就是她的幸运。父亲相貌谈吐在农村人中算出众的。虽然小学文化,但上学的时候成绩好,因为家里困难他自己放弃学业。
父亲不上学后,一直坚持看书、看报和听广播。父亲年轻时候当过生产队长,在村里主持红白喜事。母亲算是嫁给了一个文化人。父亲心地善良,考虑周到,他很支持母亲回山东探亲。
二十年里,他一次次劝母亲回趟老家。母亲是个过日子人,她说,回去一趟不花钱吗?这穷日子,又得盖房子又得养孩子,钱都花没了,日子不更穷吗?穷了人家能瞧得起吗!
母亲嫁给我父亲二十多年,我父亲并没有见过我姥爷,也没有见过山东那些姨和舅。在东北,只有奶奶家,再没别的亲戚。
山东有好多亲戚,好多表兄弟表姊妹,母亲说。不忙的冬天里,母亲心情好的时候,会跟我们说这些。她很少说姥爷,偶尔说,你姥爷才狠呢,不让上个学,要是让俺稍微有个文化,我也不用过这么苦的日子。在母亲的描述里,我对姥爷也不亲,想象那个老头:重男轻女,对姑娘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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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母亲决定回山东探亲了,父亲就领着母亲到镇上买新衣服,连双袜子都是新的。当时正演《渴望》电视剧,母亲就做了一“慧芳服”,又买了最流行的脚踏裤。父亲还到镇百货大楼里,给母亲买最贵的羊毛衫、靴子头;当然也给自己买了,蓝的伦中山装,毛料裤子,也是靴子头。
父亲对母亲说,咱们得穿好些,让你家人觉得你在东北混得好。母亲没出声,她是要强的人,就同意父亲这么做。
就是不回山东,母亲也是一个注重穿着的人。她不像一般的农村人有件衣服就行,她常做新衣服,平时不舍得穿,就挂在柜子里,过年过节或出去串个门才穿上。母亲常说,吃了喝了,谁看着了!穿身上人家就看到了。
母亲和父亲里外三新,母亲上街烫了头,当时最流行满头卷的短发。父亲新剃的头,两人又买了新提包和背包。黑提包装满了东北的特产,我们东北有什么?有木耳,当时叫黑菜。父亲还给姥爷装了两捆黄烟,我们这的黄烟特别有名气,后来还跟红塔山烟厂合作了。父亲还给姥爷准备了一沓钱,还拿了一些什么,我就记不得了。
至于在火车上吃的东西,父亲早就准备好了。父亲的厨艺很不错,他烀了一只笨养的公鸡,又煮了猪蹄子、猪肘子。还买了糕点,带了大煎饼,母亲却炒了芥菜丝,她说,火车上没有这个可吃不了饭。
父亲母亲轰轰烈烈地回山东了。他们动身之前,爷爷、奶奶,姑姑、婶婶和邻居都来我们家坐一会,临走非扔下一点钱,说路上喝水。
全村基本都是闯山东来,谁家回山东探亲,母亲都去。轮到母亲回山东探亲了,他们也过来就来了。母亲收下亲友的礼钱,送他们出门之后,说,等着从山东回来,最少也得一人一把花生。
父亲和母亲就这样回了山东,他们一去就是一个月。那时候没有电话,我不知道这一个月他们是怎么过的,也没有人写信回来。家里就是我、弟弟和妹妹,奶奶每天来看我们一次。我家和奶奶家前后院,父亲母亲不担心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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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父亲和母亲回来了。那天是中午,我看到母亲竟然瘦了,脸上的肉没了,一笑嘴角边就有两道褶子。父亲倒是胖了,脸又白又亮。
他俩除了那提包和背包,手里又多了一些包:几个编织袋子,两个花布做的九寸兜,两个人手里都没空着,肩上也搭着包。
我说,怎么拿回来这么多东西?父亲说,还有,快去车上抬。我和弟弟赶紧到了大道,客车上还有一个大袋子?我俩抬了回来。
父亲一看那袋子。沉着脸说,在火车上都被罚款了,超重了。母亲说,拿这些东西不合适了。
父亲母亲一起开包,一样一样的往外掏,我可真开了眼界了,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多吃的。父亲母亲拿回来些什么呢?首先是带壳的花生,一大包熟的,一小包生的。熟花生真香,吃一粒就香得找不着北。
不带壳的花生粒,一大包红皮的,一小包浅粉的。母亲说,这是你大姨给的,那是你二姨给的。
地瓜干一大包。有去了皮的地瓜干,摸着有点儿软,母亲说,这个就当零食吃。有没去皮的,邦邦硬的地瓜干,母亲说,这个煮大米粥放进去。我说,好吃吗?母亲说,关里家人把地瓜干磨成粉摊煎饼,咱也摊不了这个煎饼,咱就做粥吃吧。
母亲又拎出一小桶黑乎乎的油,说,这是香油。拌个凉菜吃?那时,我才知道香油就是芝麻油。
一包像咸菜样的东西,母亲说,这是香椿芽,是你六姨腌的,就这点了,都给拿来了。母亲打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像虫子一样的东西,我看了吓一跳,母亲说,这可是好东西,这是知了猴儿,等着炸给你们吃。
父亲打开我和弟弟抬回来那个大包,天呐,竟然是几十条大鱼,用塑料布裹着,还是漏水了。
那是什么鱼?母亲说,是白鲢鱼。我们除了过年才在镇上买两条大鱼,还是冻的,可真没见过这种鲜鱼。弟弟数了数,有四十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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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你三姨有鱼塘,非捞了让拿来。我说,你们可真贪财,捞这么多鱼咱们可怎么吃呀!母亲说,一次给你们炖两条,再就分着吃。
父亲给我们一样东西吃,吃出是花生做的,却不知叫什么名。我吃过花生糖,酥糖,都没有它好吃。我问母亲这是怎么做的,母亲说,这是去炸花生的时候,油房给留出来的,熟花生压碎了拌上白糖。
我说,真好吃,那咱不就吃胖了吗?母亲说,吃胖就吃胖吧,那没有办法。母亲又拎出虾米和茶叶,虾米微黄,茶叶黑绿,我已经不感兴趣了。
母亲又拿出来一堆绣花鞋垫子,说是六姨绣的。那鲜活的图案,那艳丽的颜色,那精致的针脚,我可开了眼界。
母亲说,你六姨给你们一人一双。我说,咱们留着吧,当艺术品,平时垫什么不行!母亲也同意。
母亲说,你那些姨还给做了鞋让拿着,可不拿了。
母亲说了这一大堆都没有提一个人,我很奇怪。我终于问,我姥爷给什么了?母亲说,你姥爷那么大岁数了,能有什么给的?
父亲说,你姥爷可是个好老头,长得那个精神!你姥爷做的肉可真好吃!
我问父亲,姥爷给你做什么肉啦?他说,做的盆肉,炖的肉烂乎乎的,汤都凝成了冻。
母亲一句也没说姥爷。父亲又说,那老头真能说,一说话声音那么响,不愧是当过村干部的。
我才知道姥爷是大队书记,是县人大代表,给村子里修梯田,是当年的模范。姥爷的形象在我心里不再是模糊的,我真想见见我的姥爷。
可是,直到姥爷去世,我也没有机会回山东。我们姊妹三人竟然没有见过姥爷。这也许就是那个年代的可悲,山东和东北离得并不是多么远,可是却像隔了两个世界。二十多年里,祖孙两代,谁都没有见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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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搁今天,坐飞机、坐高铁当天就到了,那得往来多少次!这些遗憾只有留在心里了。
父亲和母亲从山东回来,隔几天就给我们炖鱼,一炖就是两条。给爷爷、奶奶、叔叔、婶子、姑姑、邻居都送了大鱼,大家都吃到了山东的鱼,都很高兴。
连着几个晚上,我们家来很多人串门,大家喝着山东的茶叶,吃着炒花生,说着山东老家的事,可真热闹。
吃完那些东西,我们都吃胖了。我最喜欢吃的那个花生碎拌糖,趁母亲不注意就偷偷舀上半碗吃,当母亲发现我越来越胖,就把那糖锁起来了,只有做粥的时候才拿出来,给我们拌到粥里吃。
装花生的袋子留下了,我还记得那袋子是白洋布缝的,上面还写着姓氏呢,不知道是哪个姨家的面袋子做的。地瓜干最终我们家也没有吃完,我们好像不太喜欢放在粥里的地瓜干,因为东北有土豆子,谁还吃地瓜干呀!
花生米吃了好几年都没有吃完,因为实在是太多了。过年的时候,父亲母亲就做花生糖给我们吃。在油里炸了花生米,找个木棒给它擀碎了,在锅里把糖化开,把花生碎倒进去,就像挂了一层糖浆,然后再倒到面板上,给它擀成薄薄的一层,冷却后用刀切开。又脆又甜又香,我们拿着花生糖蹦着跳着吃。
第二年春天我就上班了,我还带了花生糖给同事吃。
母亲回来后第三年姥爷去世了。本来母亲说过两年再回去看姥爷的,本来我们也说要去看姥爷的,却一切都成了空的。
我还记得姥爷去世的那个白天,我们接到了电报,母亲脸上还能笑得出来,她说,没想到这老头这么快就没了。父亲说,他还说要来参加你弟弟的婚礼。
姥爷最终还是重男轻女。明明我比弟弟大,姥爷没有提到我,只是提到弟弟。那天,我和母亲住一个屋,夜里我听到母亲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就不敢动弹,怕母亲知道我醒着。
我其实也睡不着。后来我听到了轻微的吸鼻子声儿,我知道母亲哭了,她在黑暗中流下了泪水。母亲说不想姥爷,其实她是想的,怎么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