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民
到底是霜打草枯,昨天满目黄绿相间的树叶,秋风吹来,偶尔落下几片,地上稀稀拉拉的。经阵阵风吹,树叶起身,被卷到路边沟底,或者嘎嘎啦啦响动,空中再次跳跃,寻一处安逸地。
凌晨醒来,万籁俱寂时,却听得房前屋后噗噗落地声,昨夜下的一场枯霜,万木披一身霜白,早就预备好告别的叶子,把留存的一丝蒂巴轻轻一剥,飘飘然而下。叶子与泥土吻合的刹那,发出最美的一响,众响相连,肢体接触,互感体温,往日隔空相望,而今紧密拥抱,覆盖这充满冷意的泥土。
早起晨练,走出院子,门前两棵家槐的叶子落在头顶。仰望树头,枝杈冷峭向上,把蓝蓝的天空网格在目光里。厚重了春夏秋的树木,瞬间瘦得没了模样。虽有些干练,也有些可惜,往日繁华不再,眨眼已是老秋。
很少的不见落叶的地方,霜以它的洁白和耀眼的光,引人注目。虽没有落叶的亲近,它们并不寂寞,亮起眼睛,观赏自己的杰作。“霜景催危叶,今朝半树空。”霜花在兴奋,在喃喃自语:看那些落地的叶子,没我们,你们会遭受冬天的折磨呢!可它们却认识不到,它们跟风只是助了叶子一臂之力。究其实,叶落归根,那是自然,那是大限,跟风霜并无多大关系。
我拿了扫帚,轻轻扫落叶,怕惊了它们的梦,怕伤及它们的身。扫起一堆,用木锨送它们到房西菜园地,那儿有一行冬青,叶子归到冬青身旁,相互取暖吧。
很快扫净门前,天已大亮。走在村中心街道,道北一幢老房前的一棵柿树上,忽一声,飞起两只喜鹊。柿树叶子早已落光,却挂了三个红透的柿子,两个柿子已经残缺,柿瓤参差不齐,面向天空,另一个柿子上有薄薄的一层霜花,坠下身子,似有不快。它大概不忍目睹兄弟的惨状,欲落地逃生?
老屋居住的是本家97岁的三奶奶。
印象中三奶奶弱不禁风,年轻时疾病不断,生养了8个儿女,生活不见优裕,可以说穷困潦倒,偏又摊上个不知过日子的男人,嗜好赌博,又嗜酒如命,空腹喝酒,把胃烧了个窟窿,没及时医治,撒手西去。三奶奶吃苦耐劳,弱身子撑起一片天空,拉扯儿女长大成人,儿娶女嫁,如今家家过得殷实富足。儿女要轮流养她,可她哪儿也不去,守着老屋过自己的日子。村人都没想到,她能活这么久,除了双腿关节疼痛,身子蛮好。
从三奶奶90岁起,大儿子不让她出门,只在院子里活动,怕她出门摔跤。门前的柿树栽了大约十几年了,年年满树柿子,她总要留到霜枯,才让人摘。柿子经几场霜打,涩味尽去,自然鲜甜。
三奶奶比我母亲大三岁,没事了,母亲会登门跟她聊天,更多时候,她们一起纳箅子、纳鞋垫。
柿子下树时,三奶奶随便寻一年轻人,踩板梯,把柿子摘了,送给街坊邻居,留一些给儿孙。她总会留几个柿子在树上。三奶奶说,留个就是灯笼,会老远跟人打招呼。有鸟雀饿了,也能来吃几口。留下的柿子,儿孙不吃,她便把柿子搁在墙头上,给喜鹊吃。
忽然想起前段时间,我走在老屋后面的街道上,听到三奶奶趴在窗口喊我。
老人头发已全白,伸出抖抖索索的枯瘦的手,给我一把香菜,说:“孩子,你妈这个月咋没见着了?”
我说:“三奶奶,我家菜园里有香菜,你留着吃吧。我母亲胆管结石犯了,住院刚回,身子虚弱,暂且打怵走路。”
“我哪里吃得动?院子里种了两畦,嗐,都老了。孩子,你有火柴吗?”
我布兜里刚好装了打火机,给了三奶奶。我有些疑惑,问:“三奶奶,你自己还能做饭?”
“慢慢做吧,活动活动,筋骨松松。老驴闲三年,谷糠驮不上。你大叔给我把门锁了,老怕我走道磕了,他大概忘了给我开门。”
事后问母亲,母亲说:“你大叔的儿子出了车祸,去儿子那儿了。”
看着树下一片片叶子,落地后大都是面朝土地,亲吻黄土,极少背靠地面。背靠地面仰望的,那只是不情愿的动作,大概是被什么阻隔了,或者是“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几只家雀飞来,欲落树上,见我在,慌忙离去。
几天前,母亲拄着拐,去跟三奶奶说话,临走三奶奶给母亲九个霜打的柿子,说九是吉利数,吃了这甘甜的柿子,侄媳妇能活过百岁。母亲喜欢吃柿子,可胆管结石患者忌讳吃它。九个柿子搁在桌子上,至今没动。
昨天,我再次回家,母亲说:“你三奶奶走了。”
一阵风吹过,有落叶响起。我抬头看柿树,那个完好的蒙了霜花的柿子,红着脸儿瞪眼看我。
(本文作者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栖霞一中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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