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出奇的冷，腊月里的风呼呼地刮，天还没亮，我就得起来给家里的老火炕烧火。这些年想起来，我都忘不了那个冷得钻心的早晨，要不是那天我起得早，那个小生命可能就没了。
82年的冬天，那时候我45岁了，和老伴张有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在镇上的砖厂上班，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我就在村里帮人干点活，种种地，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也有个盼头。我们有个儿子张海明，那时候已经17岁了，在县里的技校上学，是我们最大的骄傲。
每天早上我都是第一个起来的，得给家里烧火，冬天的早上黑得很，我摸黑出了房门，就听见院子外面有动静，还以为是野猫，我拿着柴火走过去一看，呀！是个破篮子！篮子里还有个小包裹，我蹲下身子一掀那块破布，吓了我一跳，竟然是个小娃娃！
娃娃的脸都冻青了，就跟个小冻梨似的，身上就裹着一条薄薄的毯子，我赶紧抱起来，摸摸小脸蛋都快冰透了。我往篮子里瞅了瞅，就找到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求好心人收养”。
抱着这个冷得跟冰块似的小娃娃，我的心揪着疼，这么小的孩子，才出生没几天的样子，怎么就舍得扔在这冷天里呢？我赶紧把娃娃抱进屋里，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和暖和。
这时候我看清楚了，是个小女娃，长得白净秀气，眼睛大大的，鼻子小小的，像是个瓷娃娃。我从柜子里翻出儿子小时候的棉衣，给她裹上，又用热水给她擦了擦身子。
老伴听见动静醒了，披着衣服出来，看见我抱着个娃娃就愣了：“这是咋回事？”
我把事情和他说了，他直摇头：“咱家这光景，连自己都顾不上，哪能再养个孩子？”
我也知道，咱家确实困难，可这么冷的天，这么小的娃娃，要是不管她，她准得没命啊！我正发愁呢，突然想起一家人来。
村东头住着李富贵老两口，他们是从北京回来的，以前是这村里的地主，日子过得最富足。他们的独生子在北京工作，一直没回来，听说是和老两口闹掰了。李富贵年纪大了，和老伴二人住在村里，虽说有钱，但是日子过得孤单得很，一直想要个孙子孙女。
我和老伴商量：“要不，咱把娃娃送到李富贵家门口？就说是他儿子的孩子？”
老伴直摇头：“这可是撒谎啊！要是让人知道了。。。”
我打断他：“这不是为了救命吗？你看这孩子，和李富贵老两口多投缘，长得白净，眼睛大大的，跟城里人家的孩子似的。再说了，他们有钱有闲，肯定能把孩子养得好。”
这时候，怀里的小娃娃突然哭了一声，细细的，弱弱的，听得我心都碎了。我抱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么小的娃娃，总不能让她活活冻死吧？”
老伴看我这样，也不说话了，只是叹了口气。
我赶紧找出一张纸，写了几个字：“这是您的亲孙女”，又在下面加了一句：“她和您儿子长得很像”。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抱着娃娃，偷偷摸摸地来到李富贵家门口。他家的大门是那种老式的红漆门，我把娃娃放在门槛上，又给她掖了掖被子，看她睡得香甜，我的眼泪掉下来了。
“好孩子，从今以后，你就姓李了。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转身跑开了。
我躲在不远处的树后面，等着天亮。没多久，就听见李富贵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李富贵的老伴出来扫院子。
“哎呀！”她发现了门口的娃娃，一声惊叫。
李富贵也跑了出来，我看见他捡起纸条，手都在抖。他的老伴把娃娃抱起来，眼泪掉下来：“这不是咱儿子的孩子吗？你看这眉毛，这眼睛，多像啊！”
李富贵看着娃娃，声音都变了：“这。。。这真是。。。”
我看他们把娃娃抱进屋里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我蹲在地上抹眼泪，心里一遍遍地说：“孩子，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健健康康的。”
回到家，老伴问我：“咋样了？”
我抹了抹眼泪：“他们认下了。”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李富贵老两口给娃娃取名叫李敏，说是远房亲戚的孩子，他们养在身边。村里人都说李富贵老两口运气好，老了老了还能有个孩子解闷。
从那以后，我就总是偷偷地关注着李敏。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从蹒跚学步，到蹦蹦跳跳，从牙牙学语，到能说会道。李富贵老两口把她当宝贝似的疼，给她买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吃的。
记得有一年夏天，李敏发高烧，我在村口听见李富贵老伴着急的声音，说要送她去县医院。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直到第二天听说她退烧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老伴有时候说我：“你就别操这个心了，人家李敏过得好着呢！”
我就说：“我这不是习惯了吗？”
可心里清楚，这辈子我都放不下这个孩子。虽然我把她送给了别人，可在我心里，她永远是我在那个寒冷的早晨救下的小生命。
李敏长得很聪明，在村里的小学里学习特别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我经常偷偷地跑到学校后面，看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回家。她长得亭亭玉立，像是个小仙女似的。
后来，她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中学，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重点中学的学生。那天，我看见李富贵在村口摆了两桌酒，请村里人吃饭，他的脸上笑开了花，一个劲地给大家倒酒。
我和老伴也去吃了这顿酒，看着李敏穿着漂亮的裙子，给大家鞠躬，说：“谢谢叔叔阿姨们来吃饭。”声音甜甜的，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天晚上，我去李家后面的地里，帮他们把晒着的麦子都收了起来。老伴说我：“你就是个傻子，人家又不缺这一会儿功夫。”
我说：“我这不是高兴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李敏从县里的中学又考上了省城的重点高中，后来听说还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这些年，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得更高，更远，心里既骄傲又害怕。
骄傲的是，她真的成了一个出息的人，害怕的是，她会不会有一天知道真相？知道她不是李富贵的亲孙女，知道当年是我把她放在李家门口的？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就是三十年。我今年已经75岁了，头发全白了，走路也不利索了。李敏在北京当了大学教授，听说是研究什么基因的，具体的我也不懂。她很少回村里，但是每次回来都会给村里的孩子们带很多礼物，大家都说她有出息，懂得感恩。
前几天，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来了一个年轻女人。她穿着时髦的衣服，戴着眼镜，站在我家门口叫我：“王婶子。”
我仔细一看，是李敏！这些年她回来，从来没来过我家，我心里一慌，手都抖了起来：“敏。。。敏啊，你咋来了？”
她走进院子，从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人抱着个襁褓，蹲在一棵老槐树下。那个女人，是三十年前的我。
我两眼一黑，差点摔倒，李敏赶紧扶住我。她说：“王婶子，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我的亲生父母。我是学基因研究的，通过DNA比对，我知道了一些事情。。。”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敏啊，是婶子的错，婶子对不起你。。。”
她扶我起来，眼泪汪汪的：“您别这样。我来，是想告诉您一件事。我查到了，我的亲生父母，真的是李爷爷的儿子。他们在我出生后不久遇到车祸去世了，是他们的邻居把我送到了这里。。。”
我愣住了，这。。。这竟然是真的？
李敏接着说：“可是，如果不是您当年把我放在李爷爷家门口，如果不是您写了那张纸条，我可能就不会有今天。您救了我两次，一次是在寒冷的冬天，一次是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三十年前的那个善意的谎言，竟然阴差阳错地成了真相。李敏抱着我，我们娘俩抱头痛哭。
当天下午，李敏要去看李富贵。她说要告诉他真相，我吓坏了：“不行！他身体不好，受不了这个刺激！”
可是李敏说：“爷爷有权利知道真相。而且，我永远是他的孙女，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那天，我和李敏一起去了李家。李富贵已经躺在床上，和他印象中那个威严的老人不一样了，他消瘦了很多。
听完李敏说的一切，老人家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我。。。我活了一辈子，原来我的儿子，真的给我留下了一个孙女。。。”
可是下一秒，他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整个人歪在了床上。李敏尖叫一声：“爷爷！”
老人家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是中风了。李敏守在病房外面，眼睛哭得通红：“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告诉他真相的。。。”
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乱极了。这些年，我做的那个善意的谎言，到底是对是错？我救了一个小生命，可是这个谎言，却像是一颗种子，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它的枝叶纠缠着每个人的心。。。
李富贵住院后就不愿意见任何人，连李敏也不愿意见。他整天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发呆。李敏每天都坐在病房外面，可是进不去。
前几天，李敏要回北京了。临走前，她在李富贵的病房门口放了一封信，然后抱着我说：“婶子，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我天天站在李家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就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寒冷的早晨。村里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说我这个善意的谎言害苦了李家。
可是，如果时光能重来，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在那个寒冷的早晨，把那个冻得发青的小娃娃抱在怀里，然后把她放在李家门口。
因为那一刻，我心里想的，只是救一个小生命。至于这个善意的谎言会带来什么，会伤害谁，会治愈谁，我不知道，可能永远也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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