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中华的近代,就是中国帝国的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崩溃为万国林立中国其一。当中华逐渐认识到自己并不是独特的个体,只是并没有那么唯一的国家时,近代化就开始了。
而近代化的开始,并不是从鸦片战争,在很久很久以前,中华其实也已经认识到了,这个世界除了自己,还很大。而透过海外的文献和文物,以他者之眼来透视我们的老大帝国,我们会发现,历史由于分光镜,会有不同于我们以往认知的色彩,五彩斑斓的出现在我们眼前,这就是历史的魅力。
一、翻译者即叛徒
在阅读中国古代文献时,常常会有一种困惑:周边小国那么多言辞卑顺、自号臣妾的国书,他们真的自认为是华夏之国的化外之民、蛮夷属国?
很多时候我会告诉自己,至少在东亚儒家文化圈,有且唯有中国这么一个超级大国,作为上国之臣,他们甘之如饴。在中国的典籍中,一切妄尊自大的附属国,都是被嘲讽的对象。例如《史记·西南夷列传》中的“夜郎自大”,再例如《隋书·东夷传》中那倭国国王不知所谓的“日出处天子”。
在我们的典籍中,仿佛“”等话语才是真实。
能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
事实真的如此么?
可能并不是,因为翻译者即叛徒(Traduttore, traditore),很多时候,记载于正史中“臣妾之国”所上的奴颜婢膝的国书,很多时候其实只是我国的翻译者将原文翻译改写成符合中国“蛮夷事华夏”之礼的成果,他们并不是“臣妾之国”的创作,而是翻译者的二次创作。
例如,在清朝礼亲王昭梿的《啸亭杂录》中记载了一份缅甸国王莽达拉给大清乾隆皇帝的奏书,其词云:
缅甸国王莽达拉谨奏:圣朝统御中外,九服承流。如日月经躔,阳春煦物,无有远近(迩),群乐甄陶。至我皇上,德隆三极(级)。道总百王,洋溢声名,万邦率服。缅甸近在边徼,河清海晏,物阜民和,知中国之有圣人。臣等愿充外藩,备物(修诚)致贡。祈准起程,由滇赴京。仰觐天颜。钦(敬)聆谕旨。
这个范式,非常符合我们一贯的华夏—蛮夷认知的。可是据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白诗薇研究员写的,题名为“赠送给乾隆母亲的缅甸大象——国立故宫博物院现藏缅甸银表的研究”中对于缅甸原文的翻译,这份缅甸银表上的表文,不是称臣,而是平等建交:
统治所有张伞盖的西方大国国王,也是生命之主的皇帝与南宫皇后告知
。(皇帝)委任并派遣使节到皇兄日东王的国都。在东方的锡新、耿马、猛康,在南方的大洋附近,在西方的大洋附近,在北方的大洋附近,在任何时间两国之间都没有发生往来,其他城镇也没有被达到。这是大国之间、皇帝之间(的事)。两位国王没有相互致意。以前,生命之主日出王亲善地派遣使节到日东王的国都
,皇兄日东王也派遣永历王到阿瓦。当永历王到跟前来时,他得到亲善的款待。(日出王)也派遣了到日东王国的使节,珠宝金城委任并派遣使节之后,外交上互不来往时间长达一百五十多年。
皇兄日东王也好,皇弟日出王也好,都没有派遣使节,没有往来。皇兄日东王真有威德。因为(皇兄日东王)的威德和权力有如向四大部洲发光的月亮,所以四大部洲和四方(的民众)到来瞻仰。皇弟日出王的国与皇兄日东王的国没有被大洋相隔,两国有如一条水,一块土。皇兄日东王有威德,所以被派遣的人都能到达。阿瓦皇帝争取(?)蒲甘、猛白、普坎、东吁、马达班、汉达瓦底、勃固、沙廉、土瓦、直更、清迈、戛里、纵徒、木邦诸国后,同十四国王一起派遣银土司吴尚贤到皇兄日东王(的国都)。因为(日出王派遣的)使节,(路途不熟)不能到达,所以金叶书信和诸多礼物由银土司吴尚贤接收并照料运送。银土司向大理侯禀告,大理侯迆西道与吴尚贤(向猛车侯)禀告,猛车侯向日东王上奏。日出王与南宫皇后亲善地赠送两只大象、两卷绒布和一匹棉布给日东王皇太后。
缅甸国王自称日出王,将乾隆成为王兄日东王。还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点,也就是南明永历皇帝受辱缅甸的“咒水之难”,在这位缅甸国王的错乱记忆中,似乎永历只是一位大清的王,并且他得到了亲切的款待。
可见,历史上所谓的“臣等愿充外藩,备物(修诚)致贡”,有可能只是翻译者在其中利用信息(语言)差进行的一番翻译即叛徒的改写,从而取得双方都满意的结果。[1]
二、可怜者必得同情
当一个帝国覆灭,臣子尚且可以偷生,而君王往往不会有好下场。秦王朝被项羽杀死的子婴、南陈被牵机药毒死的诗中帝王李煜等等,莫不如是。
有些亡国之君是咎由自取,有些亡国之君则充满悲剧色彩,当中原地区他们已经成为禁忌而被忘记。在一些华夏边缘的“蛮夷之地”,那里粗狂且质朴的民族,他们不懂“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政治得失、尔虞我诈,只是会单纯的同情那些失败的弱者,或者为他们留下尊贵的子嗣,或者掺杂着宗教中的转世重生,让他们重新复活并且复仇。通过这些可怜亡国之君的传说,表达着对于他们的同情。
有一个末代皇帝,他
生于江南,长于上都(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大都(北京),老于吐蕃,一生辗转三千里
他幼为
南宋皇帝,少为蒙古驸马,老年为萨迦派祖师之一“合尊法宝”,死后被传说为元朝末代皇帝元顺帝的生父,又被传说为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前世,一生连三代
,他的一生,就是宋、元、明。
无论是从空间上,还是时间上,还是时空皆幻的佛法上,他都走得很远很远,也许正因为他先为皇帝又为异族驸马等等的传奇经历,才能让他真正明白佛法中的“诸法皆幻,真心不幻”,才能一直到死去那一刻,都励志于研究和翻译佛典。释迦摩尼以太子之尊出家,而他以皇帝之尊出家,只有经历过繁华才能真正的离开繁华。
而他,就是宋朝的末代帝王宋恭帝,赵显。如果说哪一位末代皇帝一生的经历最为传奇,那我认为他一定能占一席之地。
而西藏的典籍之中,有不少关于这位“合尊法宝”的传说,在藏族重要史料《汉藏史集》中, 记载:
时,当上都皇宫被蒙古人以大火焚烧之时,蛮子之王子虽敬重蒙古皇帝,但依然无法摆脱【厄运】,被驱逐出了家园,遂往萨思迦,修习佛法,追随其者甚众。是时,蒙古皇帝之卜者曰:或有西方之僧人谋反,抢夺王位。【皇帝】遂遣使者往视,见蛮子之合尊,为众随从环绕,回禀皇上。【皇上】遂下令杀之。往杀之际,合尊曰:我无谋反之意,若必杀我,来生必将夺取蒙古皇位。其后,
他转世为大明皇帝,抢夺了蒙古之皇位
。据说蛮子合尊被杀之际,
流的不是血,而是乳汁
在西藏人美好的愿望里,他们的萨迦派祖师之一“合尊法宝”,将“
转世为大明皇帝,抢夺了蒙古之皇位
”,这位“大明皇帝”,就是中国历史上首个以和尚身份开创帝国之人,皇觉寺小沙弥、大明朝太祖,朱元璋。
无独有偶,朱和尚的第二任继承人建文皇帝,也是一位悲剧失掉天下的人物,而在西藏人民的心目中,他的一生也是充满可悲的。在清朝人姚莹根据自身经历所撰写的《康輶纪行》中,有“建文帝为呼图克图”条:
蕃人相传察木多之大呼图克图,
为明建文帝转世
。虽无稽,足见当是天下怜建文帝,异域亦久而不忘也。[2]
察木多即如今的昌都,而“察木多之大呼图克图”可能为帕巴拉活佛,康区历史最早、地位最高的格鲁派活佛世系。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藏传佛教对于明朝皇帝的偏爱,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藏传佛教中的噶举派,其噶玛巴就是被永乐皇帝册封为“大宝法王”,其称号一直延续至今;西藏历史上第一部藏文大藏经,也是在明朝永乐年间雕刻而成;格鲁派宗喀巴的弟子释迦也失被封为大慈法王,并利用明朝的赏赐建成了格鲁派第二大寺庙,色拉寺。
西藏的佛教徒们,对于远在天边的大明天子,总是充满了无限的想象。
三、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宫刑,是对男人最大的侮辱,司马公受到了宫刑之后,几欲自杀。
但是刑余之人,亦可以建立不世功勋。有些人注定不会逝去,他们存活在史册里、人心里。
国家博物馆藏有一件“”
郑和铸铜钟
其中铭文为:
大明宣德六年岁次辛亥仲夏吉日,
太监郑和
、王景弘等同官军人等,发心铸造铜钟一口,永远长生供养,祈保西洋回往平安吉祥如意者。
在国内的文人眼中,郑和下西洋只是一场“耀威异域”的政治作秀。但是在国外郑和航线所经之地,郑和的船队,成为了传说的源泉。
在印度尼西亚的民间,曾经收藏有一件“三保公”铁矛,矛端两面分别有“三保公”和“三保大人”铭文,后来被国家博物馆收藏。这件铁矛,代表了印度尼西亚当地人对于他们印象中国那位“三保大人”的崇拜,他们相信,将神武的“三保大人”名字刻在武器之上,可能得到英魂的保佑
三保公铁矛(现藏国家博物馆)
在1572年,由葡萄牙文学史上的皇冠诗人卡蒙斯所出版的不朽史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中,记录了1498年达伽马舰队航行至非洲南部的莫桑比克时,当地人告诉了他们关于数十年前到达曾到此地的郑和舰队:
马丁斯用精通的阿拉伯语,
半通不通与他们进行交谈,
获悉有与我们一样的大船
在此处海域上下往来航行,
他们从日出之地远远而来
沿海岸驶向南方然后返回。
非洲东部的肯尼亚,就是古代强盛一时的马林迪王国。当美国女作家李露晔首次到达此地时,她发现肯尼亚附拉穆群岛中的帕泰岛上,有一群自称郑和舰队后裔的聚落,他们甚至能展示明代的陶碗、器皿以为佐证。于是有了中国考古队在东非海岸的考古,在这片土地上,中国考古队发现了破碎的永乐官窑和锈蚀严重的永乐通宝:
东非海岸出土的永乐官窑青花瓷
出土于肯尼亚的“永乐通宝”
透过这些破碎的瓷片和锈蚀严重的“永乐通宝”,我们仿佛看到了郑和船队,像天边移动的城堡一样,出现在东非海岸的场景。
王朝终将逝去,风沙淹没宫殿,蛛丝覆盖雕栏画栋,无人能够不朽。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参考文献:
1、茅海建论清朝的宗藩关系
2、《康輶纪行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p236-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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