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并非昆曲界人,因缘际会,却让我闯入了这个圈子里,好像陡然间踏入了大观园,只见得姹紫嫣红开遍,从此迷上昆曲。”
谈及昆曲,白先勇总是带着一种和蔼的谦逊,他常自喻“义工大队长”,虽然他的名字已经和这门古老艺术紧紧绑定,甚至成为无数萌新“入坑”昆曲的开始。
二十年前,一念起他入局其中,成就了青春版《牡丹亭》扬名全球的佳话;二十年后,这部大戏的原班人马将重聚南京,再次唱响“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爱情传奇。
11月12日,现代快报记者专访白先勇,听他讲述关于昆曲、关于童年、关于梦中梦、关于身外身。
鸳梦旧忆
若说白先勇和昆曲的缘分,起于2004年的青春版《牡丹亭》可能并不准确。昆曲之于他,宛如一场“旧梦”,9岁那年,他随家人看了一场梅兰芳、俞振飞演出的《游园惊梦》,从此便被“冥冥中的一条情索”绑住了。
白先勇坦言,自己当时年纪很小,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大家争着去看梅兰芳。“可是不知为什么,《游园》里那段‘皂罗袍’的曲牌音乐却像一张七十八转的唱片,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直到今天,我一听到那段美得凄凉的昆曲,就不由得怦然心动。”
可能也因为脑中隐隐然的旋律,29岁那年,白先勇开始着手撰写小说《游园惊梦》。他回忆,写作的时候,听的就是梅兰芳《游园惊梦》的唱片,小说里的那些文字就和自己的灵魂一道,越过了南京,越过了秦淮河,来到他幼年去过的地方。
“1945年到1946年,我就住在大悲巷雍园1号,虽然时间不长,可是中山陵、雨花台、明故宫、秦淮河等地,给我留下的印象都是很深的。”白先勇将这座记忆里的城,形容为“很深的,向下扎根的城市”。
“南京是个千年古都,算来算去多少个朝代定都在这里,所谓六朝金粉,坐落的古迹特别多。走在这座城市里,不管是历史、文化还是各个方面,它都给人一种深深扎根的感觉。”87岁高龄重回南京,他不仅没有近乡情怯,反倒心绪极高,还把这里定为青春版《牡丹亭》首演20周年庆演的最后一站。
“所以看我的小说,和昆曲、和秦淮河都是有关系的,和我小时候在南京居住过的经历也是有关系的。秦淮河上有一个很有名的得月台,上面曾经坐着清唱的姑娘们,我写的就是她们的故事。”白先勇说,写作的过程,亦是和文学、昆曲结缘的过程。
雪满弓刀
2000年,一场大病差点要了白先勇的命。抢救回来,他心有感念,并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上天留我下来,好像还有未竟之业。”这个“未竟之业”即是昆曲。
那个年代昆曲的处境并不好,舞台上的“台柱子”青黄不接,观众也不可避免地“老化”,最关键的是,昆曲和年轻人间的隔阂已然甚深。“那时候一提到昆曲,都是爷爷奶奶辈看的,昆曲又被称为‘困曲’。”白先勇告诉记者,为了打破这一局面,团队做了很多努力。
首先是一剧之本,本着“只删不改”的原则,他们循着一个“情”字,把原著五十五折浓缩为二十七折;还有服装,为了更好地表现人物,他们设计了逾两百套戏服,皆是苏州老绣娘一针针扎出来的;包括舞美灯光,均在一桌二椅的根基上融入现代技术,传统为底,现代为用。
让白先勇耗费极大心血的,还有演员。他将年轻演员的培养,形容为“魔鬼训练”的过程。“这些20多岁的年轻演员在2003年接受了‘魔鬼营’式的训练。男主角练习‘跪步’,两个膝盖磨出血来。女主角跑圆场,跑坏了十几双鞋子。但就是在那一年扎了很深厚的根。”
回头去看那些岁月,白先勇用了一个词“不可思议”。“我是写小说的人嘛,写作完全是个人的事,但昆曲可不得了,动用了各个方面。我想青春版《牡丹亭》得以面世,想是天意垂成。”他告诉记者,在投身昆曲的日子里,经常会遇到“走不通”的时候,有的时候没钱、有的时候没人,但这时“天兵天将就降下来了”。
“老实说,我开始拼命推动青春版《牡丹亭》时,是在摸着石头过河。”白先勇回忆,2004年一整年,他就带着剧组南征北讨,过关斩将,一路走过了台北、香港、苏州、杭州、北京、上海……当时有学生打趣,白先勇是堂吉诃德,他的助理秘书郑幸燕是桑丘,手执长矛,他们主随二人径直向风车刺去。
“隐痛”犹在
与塞万提斯笔下,带有悲情色彩的故事结局不同,他们这一路上的努力,终拨云见日,结出硕果。二十年间,青春版《牡丹亭》演了530多场,走遍60多个城市。海外媒体评价,这部戏是继1930年梅兰芳访美之后,中国戏曲对美国文化界最大的冲击;国内媒体评价,这部戏让昆曲观众的年龄,平均下降了30岁。
白先勇认为,这样的一飞冲天,必有其潜在的逻辑。“在我们中华民族每个人的心中,19世纪以来传统文化的没落都是一个‘隐痛’,大家不管来自哪一界,都想要恢复我们以前几千年灿烂的文化传统。我们不光是在演戏,我们是在抢救一个摇摇欲坠的文化瑰宝!”
尽管,这二十年里昆曲艺术已经取得了相当的发展和普及,但这种“隐痛”,或者说危机意识,依然萦绕于白先勇和当下昆曲人的心头。“我觉得一个表演艺术,没有青年也没有青年观众的加入,是没有前途的。”他告诉记者,这些年他一直将昆曲进校园视作“核心策略”,想年轻人所想,通过年轻人视角来认知这个世界,是87岁的他依旧在坚持的。
这也是为什么最近,他会开设小红书账号,还对《黑神话·悟空》这样的3A游戏热点,都有所涉猎。“现在已经进入AI时代,变化一日千里,在急速变化的时代,中国古典文化让年轻人接触、喜爱,变得更加重要。中华民族文化的根要扎稳,才不会被高科技牵着鼻子走。”
另一方面,令白先勇感到急迫的是,对传统昆曲的挖掘保护。这些年他还参与打造了《玉簪记》《白罗衫》《潘金莲》等传统剧目。“现在有一个编写新剧本的趋势,可是新编剧大多没有受过汤显祖那样的诗词训练,我觉得面对经典作品的流失,我们的当务之急应是抢救,把它学下来、保存下来,这才是正道。”
鲐背之年
白先勇很敬汤显祖,不光因为这位400多年前的文豪写出死生相许的《牡丹亭》,还有他笔下那些独抒性灵的,关于生命的参悟。《邯郸记》,悟道;《南柯记》,学佛。随着年纪的增长,白先勇越来越能体会其中的况味。
“我最爱的两部中国作品,一部是《牡丹亭》,一部是《红楼梦》,我自己也受这些作品影响蛮深的。我想这两位作者,汤显祖和曹雪芹,他们最后都是经过了情的磨炼,然后慢慢转向佛、道。”白先勇说,《红楼梦》的最后宝玉了却尘缘,其实也是包括他在内很多中国文人向往的境界。
“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儒家,要进取、要求功名、要求利禄,需要这些入世的哲学。到了中年,他受了一些挫折,对人生有新的看法,那么道家来了,退一步,海阔天空。那到了晚年,我想人生已经超越了生关死劫、红尘世俗的东西,这时候就是佛学。从古到今,王维、苏东坡、汤显祖、曹雪芹都是走的这条路。”
白先勇生于1937年,经历这一生波折,击壤而嬉,似乎有着说不完的传奇。他坦言,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上最大的变化,还是心态的改变:“以前对事情、对人的要求很严格,对自己的要求也严格。现在更理解人生了,对别人比较宽容,对我自己也比较宽容。我想人到了这个岁数大概都会这个样子,一种醒悟,一种了悟吧。”
据悉,11月29日至12月1日,全本青春版《牡丹亭》将在南京荔枝大剧院连演三天,白先勇也将于11月28日晚来到南京大学,以“西游记”为主题开展青春版《牡丹亭》首演20周年庆典系列讲座。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王子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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