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一回,相当于全书引子,是以有的版本不叫第一回,叫楔子。楔子的作用,按词典说法,“一般用来点明正文或为正文作铺垫。”
这一回的回目,叫作《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其用意,是想证明梁山泊一百单八将,全都上应星辰——这些杀人越货的强盗,其实早被天师封禁地下,只因后人误把他们放出来,才有了“播乱三十六,纵横在山东”。
这样写,无非是为了解释一切都是“天地之意,物理数定,谁敢违拗!”治也好,乱也好,杀人也好,被人杀也好,都是劫,都是数,都是命中注定。
这种写法,符合中国传统小说的一贯做法:既然找不到治乱循环的因果,那就简单粗暴地把它推给渺不可知的天命吧。
误放妖魔的人叫洪信,职务是殿前太尉。《水浒传》里写了好几个太尉,各有各的特点。如果说高太尉奸恶,宿太尉忠厚,陈太尉软弱的话,那么,洪太尉就是固执。从固执的洪太尉身上,我们看到的,是权力的任性。
话说宋仁宗嘉祐三年——此时距梁山好汉啸聚山林还有五十多年,尚属北宋帝国盛世,梁山好汉的父辈也才降生。这一年,京师瘟疫盛行,“民不聊生,伤损军民多矣”。
按古人天人感应的观点,人间的灾难,是上天对国家大政的警告。所以,文彦博建议仁宗“释罪开恩,省刑薄税,以禳天灾。”仁宗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一一照办。
没想到,瘟疫不仅没有平息,反而“转盛”。于是,仁宗又按范仲淹的建议,派人到江西信州龙虎山去请张天师到京城作法祈禳。
受仁宗之命前往龙虎山请张天师的人就是洪太尉。
作为朝廷特使,洪太尉这趟差事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相当辛苦。从开封到龙虎山,一路免不了舟车劳顿。并且,为了表示心诚,他还得“从京师食素到此”,原本顿顿大鱼大肉,突然一连数十天不进荤腥,想必洪太尉也像在五台山当和尚的鲁智深那样,“口里淡出鸟来”。
当然,和到了龙虎山后的遭遇相比,不得吃肉的折磨不值一提。
按洪太尉想法,到了龙虎山,见到张天师,把圣旨一读,他的工作就算大功告成。不料,在龙虎山下的上清宫,道众告诉他,天师“性好清高,倦于迎送”,压根儿就不住在上清宫,而是在山顶上的茅庵里修真养性。
那,可否由天师的徒子徒孙把他请下山?天师手下告诉洪太尉,张天师“踪迹不定,未尝下山。贫道等如常亦难得见,怎生教人请得下来!”并提出,洪太尉必得“斋戒沐浴,更换布衣,休带从人,自背诏书,焚烧御香,步行上山礼拜,叩请天师”,“方许得见。”
这一提议,出乎洪太尉预料,他心中已有三分不爽。只因任务在身,没办法,只好如道士们说的那样,次日五更起床,淋浴后,“换了一身新鲜布衣,脚上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斋,取过丹诏,用黄罗包袱背在脊梁上,手里提着银手炉……纵步上山来。”
此时,洪太尉心中已有五分不爽:堂堂朝廷大员,竟然脱下绫罗绸缎,身着布衣草鞋,从来肩不挑手不提,现在得自背包袱,手提银炉。
龙虎山山高谷深,“崎峻似峭,悬空似险”,洪太尉这种级别的官员,在寻常,不要说走山路,就是平路也不可能走,出入都有八抬大轿的。他“行了一回,盘坡转径,揽葛攀藤,约莫走过了数个山头,三二里多路,看看脚酸腿软,正走不动。”
这时,他的不爽已有七分:“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贵官公子,在京师时重茵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这般山路。”
又走了不到三五十步,正耸着肩膀喘着粗气,洪太尉听到山谷里吹来一阵风,风过处,“那松树背后奔雷也似吼一声,扑地跳出一个吊晴白额锦毛大虫来。”走山路至少不死人,突然跳出来一只大虫,洪太尉又不是武松,“吃了一惊,叫声‘阿呀’,扑地望后便地。”
幸好,书中暗表,这老虎不过是张天师化身来考验他的,“那大虫望着洪太尉,左盘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望后山坡下跳了去。”但洪太尉哪知内情,他倒在树根下,“唬的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地响,浑身却如重风麻木,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口里连声叫苦。”
此时的洪太尉,开始埋怨他的主子给他安排的这项差使:“皇帝御限,差俺来这里,教我受这场惊恐。”他心中的不爽,已有九分。
埋怨之际,“只觉那里又一阵风,吹得毒气直冲将来。”这一回,从竹林里窜出来一条吊桶大小的巨蟒。巨蟒朝着洪太尉盘做一堆,张开巨口,吐出舌头,“喷那毒气在洪太尉脸上”。比之刚才的大虫,洪太尉更是惊恐,“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幸好,巨蟒和大虫一样,也是张天师化身考验洪太尉的。至此,洪太尉心中的不爽,已有十分。他虽然埋怨皇帝给他安排这趟苦差使,但再不爽,他也不敢向皇帝发作。
既然不能向皇帝发作,那就只能向上清宫的道士发作。所以,他口里大骂道士,“叵耐无礼,戏弄下官,教俺受这般惊恐!若山上寻不见天师,下去和他别有话说。”
及后,洪太尉遇到一个道童,道童告诉他“山内毒虫猛兽极多,恐伤害了你性命”。洪太尉想起刚才的大虫和巨蟒,心有余悸,于是,也管不得并没见到张天师,“再寻旧路,奔下山来。”
到了上清宫,十分不爽的洪太尉果然找道士们责问:“我是朝廷中贵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这般辛苦,争些儿送了性命!……尽是你这众道戏弄下官。”道士们告知洪太尉,大虫和巨蟒,其实都是张天师在试探你呢。那个牧童,就是张天师本尊,他已前往东京了。
虽然受了一番惊险,累出一身臭汗,毕竟皇上安派的差使完成了,洪太尉的不爽,暂时消了,“当日方丈内大排斋供,设宴饮酌。”觥筹交错之际,洪太尉也找回了朝廷贵官的尊严和排场。
次日,道士们又请他游山观光。“许多人从跟随着,步行出方丈,前面两个道人引路,行至宫前宫后,看玩许多景致。”尽管不比在东京时出行,前有衙役开道,后有虞候押阵,但和昨日独自上山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然后,游玩到了伏魔殿。伏魔殿上面,“重重叠叠贴着许多封皮”,洪太尉很好奇,一个道士解释说,大唐时候,洞玄国师把魔王封锁在里面。每经一代天师,都要亲手在门上加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孙孙不敢妄开。”
自洞玄国师到仁宗时,“经八九代祖师,誓不敢开。”就连锁,也是“用铜汁灌汁。”对此,洪太尉“心中惊怪。”
不过,洪太尉很好奇,要求道士:“你且开门来,我看魔王甚么模样。”
道士谨遵历代天师命令,当然不开。
洪太尉昨日上山时的十分不爽,一下子就死灰复燃。况且,请张天师去东京的使命已经完成,那么,这些可恶的道士,竟以历代天师之令来阻止开一扇破门,简直就是没把本官放在眼里。
所以,洪太尉断定道士们“妄生怪事,煽惑百姓良民,故意安排这等去处,假称锁镇魔王,显耀你们道术。”
这是一个有罪推论,推论的证据来自洪太尉本人——他宣称,我读了“一鉴之书”,什么是一鉴之书呢?鉴通监,即国子监,也就是彼时的最高学府,里面的藏书,洪太尉自称全都读过,而所有的书里,“何曾见锁魔之法?”
就是说,在我的视野和经验中没有的东西,如果有人说有,那就一定是骗局。这是洪太尉的逻辑。也是古往今来许多太尉的逻辑。
道士惟有“三回五次禀说,‘此殿开不得,恐惹利害,有伤于人’”。
洪太尉昨日的十分不爽终于爆发了,他“大怒”,指着道士们威胁说,你们若是不开,我回朝廷,第一告你们违抗圣旨,不让我见张天师;第二告你们假称锁镇魔王,煽惑军民百姓。然后,把你们“都追了度牒,刺配远恶军州受苦。”
洪太尉扬言要给道士们罗织的两条罪状,后一条虽说是捕风捉影,尚算事出有因;前一条则是毫无根据的捏造,盖洪太尉对昨天上山的受累受惊,一直怀恨在心,他不敢因之忌恨派他差使的皇帝,却可以把怒火发到这些普通的道士身上。
历代天师的权威和再三警告,都无法与太尉的权力抗衡。毕竟,历代天师再厉害,也只是专业技术人员,太尉却是握有权柄的领导干部。于是,道士们“惧怕太尉权势,只得唤几个火工道人来,先把封皮揭了,将铁锤打开大锁。”
大锁打开后,里面有一块碑,碑打倒后,下面有一块大青石板,大青石掘起后,露出一个万丈深浅的地穴——行动的每一步,道士们都苦苦相劝,然而洪太尉的反应总是“大怒”,“喝道,‘你等道众,省得甚么!’”
按理,降妖伏魔,天师和他的徒子徒孙才是专业人员,但在一个骄傲固执的官员那里,得到的却是你懂得了什么的轻蔑回应。
地穴打开后,“那一声响亮过处,只见一道黑气,从穴里滚将出来,掀塌了半个殿角。那道黑气直冲上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
至此,包括洪太尉在内,所有在场的人都相信,历代天师没有骗他们,伏魔殿里,的确锁镇了魔王。现在,魔王被放出来了。刚才还牛气冲天的洪太尉一下子“目睁痴呆,㒺知所措,面色如土。”
洪太尉问道人,“走了的却是甚么妖魔?”
道人告诉他,“此殿内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如今太尉放他走了,怎生是好!他日必为后患。”
对自己惹下的弥天大祸,洪太尉“浑身冷汗,捉颤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从人,下山回京。”
路上,洪太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从人,“教把走妖魔一节休说与外人知道”,因为,他害怕传到皇帝耳中,“知而见责”。干了坏事,一定要隐瞒,尤其是一定要瞒着自己的上司,这是中国官场源远流长的显规则。
洪太尉在道人们再三劝说、警告下,仍然不管不顾地要打开伏魔殿以致放出妖魔,真的只是好奇吗?
其实不然。好奇的比例,至多占一成。更大的原因,来自于前日上山时的十分不爽。作为一个职位显赫的京官,洪太尉的龙虎山之行,没有享受起码的官员待遇,不得不穿着布衣草鞋,独自拿着香炉爬山,路上还遭遇大虫和巨蟒,他早就生了一肚子气。
当差使办完,道士们失去利用价值时,竟然还不听指示,洪太尉便勃然大怒,便通过强令开锁,以彰显他的权力。
权力就像一把刀,有权力的人握着这把刀,最理想的状态就是,旁人看到他的刀,马上对他肃然起敬。
不过,上山那天,握有权力之刀的洪太尉自我感觉没有得到应有的尊敬和重视。那么,他只能把刀抽出来——于是,他利用权力之刀威胁道人,如果不开锁,就把他们刺配远恶军州。
对洪太尉这样的官员来说,权力一定要使出来才爽快,就像屁必须放出来一样。不能憋,不愿憋,不想憋,除非迫不得已——比如前一天上山寻找张天师。后一天,洪太尉的权力之屁如愿以偿地放出来,其后果,就是几十年后纵横山东的梁山聚义。
所以,《水浒传》这楔子更像一个隐喻:任性的权力,不经意间就打开了潘多拉之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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