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
与《浮士德》在剧场相遇
文/ 赵利利
里马斯·图米纳斯执导，王砚辉、尹昉领衔主演的话剧《浮士德》受邀2024北京人艺国际戏剧邀请展，日前在首都剧场圆满完成了本轮演出，
进入剧场之前，无论是否阅读过歌德《浮士德》的原著，作为一个戏剧观众，可能都是忐忑的，一部近200年前的万行长篇诗剧，作为思想意象丰富的经典，如何在今天的舞台上完成一次剧场化呈现，激荡起现代观众的情感，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命题。
大幕拉开，当管风琴在上帝的操弄之下发出命运低沉的回转，魔鬼喋喋不休的抱怨人类，上帝挥舞着手中的指挥棒对墨菲斯特说道：“去诱惑他的灵魂，只要你能做到，就去把他引入歧途……一个圣洁的灵魂，就是在黑暗的悸动里，也会觉悟真理的道路。”神秘巨大的黑色立方体在舞台上重新旋转，那一瞬间，图米纳斯导演以他诗意深邃的想象，将沉寂的剧场激活，开启一曲人类永恒的赞歌。
《浮士德》简约的舞台上，突兀耸立的只有一方黑色巨大的书架，几千本书籍沉甸甸承载着人类的知识，而一面镜子映照着一切。上帝，恶灵，魔鬼等角色出现在观众面前之时，我们被深深吸引进了一场视觉与心灵的盛宴。或庄重悲怆或轻灵优美的音乐流淌之时，我们只能为之沉溺。舞美总监阿朵马斯·亚特索夫斯基斯打造的黑色立方体与音乐总监福斯塔斯·拉杰纳斯创作的音乐珠联璧合，在里马斯·图米纳斯导演的魔幻之手中，打造出了一个诗意流转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炫妙时空，让观众感受到强烈的独属于戏剧的仪式感与沉浸感。毋容置疑，我们邂逅了期待已久的剧场，跟随着浮士德与墨菲斯特的人生之旅，沉浸于理性与感性的冲突，天真与邪恶的对抗，诱惑与挣脱的博弈，时有悸动，时有沉迷，时有豁然，直至浮士德生命钟摆的停止，书架上的书籍轰然坍塌，曾经的积极进取，归于魔鬼叹息的无尽虚无。三个小时的时间转瞬即逝，剧场里的观众与诗意飞扬的舞台共情，与思想之美生命之美共舞。
在这样的剧场，你会爱上浮士德：那个书斋里饱读诗书学问渊博令人敬仰的浮士德，那个投入花花世界纵情追逐情爱的浮士德，那个迟暮眼盲依然幻想创造奇迹成就伟业的浮士德，就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时有放纵堕落，时有渴望建功立业，功成名就——终其一生追求探索的浮士德。他时常陷入自我怀疑，时常又为理想而困扰，当生命走到终点，终于道出“明白了生命的真谛，才能享受生命，懂得了自由的可贵，才配享受自由，即使前路充满了艰难险阻，也值得这样去走过生命的长路。”优秀的演员王砚辉给我们演绎了一个混杂着滑稽喜感的复杂悲剧形象，复返青春的雀跃，沉溺欲望的纵情，质疑忏悔痛苦挣扎，从小世界到大世界，遍历大千世界，哪怕以灵魂为赌约，浮士德从未停下脚步，向上，向前……直至定格为石化般的肉身雕像。追求终极的人生意义，与自我与命运艰难的博弈，何尝不是人类一生面临的命题？感谢优秀的表演者，浮士德与墨菲斯特如父如子，如影随形，跨越遥远的时空，真切具象地呈现在舞台上，剧场里的观众无法不被深深震撼。
在这样的剧场，你不得不爱上了一个魔鬼。墨菲斯特本身代表着否定与质疑，诱惑与虚无。但正是墨菲斯特的不断引诱，才使浮士德在一次次的堕落与挫败里勇敢站起，无畏前行。舞者尹昉以其专业的表演塑造了一个年轻又俏皮的魔鬼形象。“他看起来确实有一种吸取千年灵魂精华的妖冶”，如行云流水般收放自如的肢体动作具有魅惑人心的巨大能量，赋予了剧场无限的活力，邪魅、张狂、暗黑同时又纯粹、帅气、迷人。剧场成为一个流转的能量场，充满诱惑与危险又令人欲罢不能，为之叫绝。
在这样的剧场，谁又能不爱上天真又勇敢的玛格丽特？当一身白裙牵着小木马举着玫瑰花的少女闯入魔幻世界的舞台，那一尘不染的清纯，冲撞的不仅仅是浮士德跃跃欲动的心，也是一束照亮黑暗世界的光。南京姑娘张歆怡饰演的玛格丽特，带有一种破碎又纯洁的悲剧美感，在所有的纯洁和美好面前，欲望是多么令人厌恶，被毁灭的美，是多么令人唏嘘。在玛格丽特身上，我们看到了作为女性的桎梏困境，但玛格丽特面对爱情和欲望，与传统女性形象不同，玛格丽特主动出击，勇敢地表达自己的爱意，这一切都源于她内心深处对爱情的渴望和对自由的追求，然而，玛格丽特的爱情注定也是悲剧的。她爱上了一个与魔鬼墨菲斯特签下契约的人，她的爱情被卷入了一场充满欲望、挣扎和牺牲的漩涡中。面对痛苦与死亡，玛格丽特没有选择逃避，她选择勇敢接受。当舞台上玛格丽特以圣母受难的姿势被献祭，仪式感的高潮场面令人屏住了呼吸，这是奉献吗？这也许更是玛格丽特对自己信仰的坚守。玛格丽特爱情的悲剧命运与浮士德的悲剧命运相互映照，她的牺牲恰恰是浮士德追求人生意义之旅程中猛然觉醒的契机。
在这样的剧场，你会不知不觉跟随了浮士德笃定的坚信：我已经准备好迎接奇迹，准备好投身时间的洪流，准备好命运安排的游戏，任凭痛苦与欢乐的交替，成功与失败轮回，要想不虚此生，就得有所作为。虽然墨菲斯特断言：还没有哪个人，从摇篮到坟墓，能够做到不虚此生。但我们看到了舞台上的魔鬼墨菲斯特最终将浮士德签下的赌约撕毁。你会自然而然跟随着墨菲斯特的追问：一切终将毁灭，我们为什么还要创造？
是啊，一切终将毁灭，我们为什么还要创造？导演以《浮士德》的剧场创造给出了最好的回答：生命有限，而艺术永生。被称为2023版的话剧《浮士德》是里马斯·图米纳斯导演的绝唱，中国的团队远赴重洋排练，在面对战争、离别和病痛的生命最后岁月中，图米纳斯导演带领着2023年版本的演员以独具魅力的全新演绎，对经典的歌德文本完成了一场完美的剧场化呈现。
“我们要不怕死亡地演下去，因为节日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所以要去参加那个充满着欣喜若狂的剧院气息的生命之节，想起我的病，它并不会使我掉进悲伤之海的深处，相反，我要飞起来，虽然很艰难，但一定要飞起来。”
多久没有沉浸于如此的剧场了？帷幕拉开，让我们享受魔幻世界的魔法时刻，跟随着舞台上的角色，音乐，灯光，转场……沉溺世俗欲望纵情欢愉但是终要穷经皓首执着追问，浮士德之灵魂拷问，在舞台上回响，也延伸到剧场之外，镌刻于观众内心。让我们突然真正领悟：太美了，停下来吧。我们需要这样涤荡灵魂的戏剧，我们渴望这样诗意灵动深邃迷人的剧场，我们贪恋这样恣意美好的表演，因为走进这样无限可能的剧场，遇到这样的戏剧，让我们停下碌碌无为的匆忙脚步，让我们向内审视向外追寻，最重要的是，让我们爱上。
「作者介绍」
赵利利
南京艺术学院电影电视学院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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