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是千千万万曾经和正在保卫祖国的边防军战士。
整整40年前,我有幸成为这支庄严队伍的一员,奉命把守在海拔5000公尺的藏北高原。
那时,“用鲜血和生命誓死捍卫祖国的每一寸领土”,是每天都振臂高呼的口号。
某夜,我们之中一位年轻的士兵,中弹扑倒在万古不化的冰雪上,用他不到20岁的青葱年华,实践了这句诺言。
星寒风高,我们为他更换尸衣。被敌人击穿的肠子流出体外,冻成猩红的冰坨,耷拉着,再也无法安送回腹腔。
我们只好将军装剪开,用层层衣襟交错包裹,才把他勉强装殓。待做完了这一切,天将破晓。
我站在寂寞旷野中,仰望苍穹,第一次悲怆地叩问上天:无知无觉的土壤,真的比一截生龙活虎的呼吸更宝贵吗?冷硬干燥的沙子,真的比雪白而坚固的骨殖更值得珍惜吗?
答案苦涩:是啊。这寒漠边陲的每一撮永冻土壤,都关乎到祖国人民的千万年福祉。
这里的每一抔毫无声息的沙砾,都代表着一个饱受磨难民族的尊严。
于是,匆匆拭泪,走向新的战场,再也不费心思索这个问题了。已然有了颠扑不破的答案。
后来,我卸下军装,回归一名普通的老百姓,生活在摩肩接踵的城市里,远离担子,成了被保卫的一员。
已经尽过了对祖国的承诺,从此不再遥想阔大冷峻的边陲。2008年,我乘坐远洋轮船,绕地球航行一周,用了100多天,完成了环球之旅。
终日僵坐船头,看数十个国界如烟云般在眼前依次展现,然后隐遁而去。面对看似无疆无际,实则每一寸水域都有了归属的大海,突发奇想,好想轻声问一句:我把国土交与谁?
是啊。从上古时代开始,人类无休无止的战争,归根到底,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土地。有了土地,就有了生存的底线,就有了繁衍昌盛的基本保障。
于是,地球的版图就在铁蹄和硝烟中一次次改写。人们朴素而顽固的癖好就是:拼命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掠夺他人的地盘。
让自己生活得舒服一点,宽敞一点,牢靠一点,富裕一点。至于对手吗,哈!谁让你弱小?谁让你落后?谁让你温良?谁让你没有足够的铁与火,保卫自己的家园?!
落后就要挨打,你理应活得逼仄,理应衣食无着,理应萎缩消亡,理应最后被逐出人间舞台……
这种选择,从生物学的角度上也许可以归入“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范畴,但人类毕竟不是没有知觉的植物,不是弱肉强食的动物!
肆意掠夺和灭绝其他种族,从社会学和人类进化的历史来看,都是强盗和殖民者的逻辑,野蛮而残忍。
于是有了风起云涌的保卫国土之战,于是有了谈判桌上寸土必争的较量,于是有了军事的结盟和经济的壁垒,于是有了蘑菇云原子弹和种种高科技的杀人武器……
而这一切的核心,都是为了让自己和自己血脉相承的族人,在更辽阔富饶的土地上,活得更滋润。
整个文明走到今天,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的战争哲学已日渐式微,靠明火执仗地侵略他人的家园,以扩展自己的生存空间,几乎已不可能。
爱好和平的人们终于认识到,地球这块圆形蛋糕,体积就这么大,怎么折腾,都不可能做得再大了。
哪怕是填海造田,表面上确实是增加了土地的面积,其实不过是以压缩了海洋疆域为代价,背着抱着一般沉。
你想幸福吗?只有一条路——把自家经营好,精心规划精雕细刻飞针走线花团锦簇,然后,与他国和谐相处。
边防军是需要的,土地是要捍卫的。只是保卫得铁壁合围固若金汤曾经浸染过热血的国土,从握紧枪杆的战士手中,最终交到哪里?
交给日日推高房价的房地产商吗?交给坐拥地下矿产之富的暴发户吗?交给收了若干年的过路费,还继续高举“还贷”旗帜的公路经营者管理者吗?交给已经将土地分到手里然后撂荒的农人吗?交给为了一己之利污染山川河流的急功近利者吗?交给有了一张70年的土地使用权的房产证,证上有几间小屋的你和我吗?
似乎,是的。然而,绝不是。
把土地交给人民,自然是对的。可随便某个人,就可以支配国土这个无比庞大的标的物吗?显然,并非如此。
国土,一个如此苍凉的概念。它覆盖着祖国的每一寸肌肤,没有了国土,一个民族便没有了立足之地。
国土又是一个如此古老的概念,在它的襟怀里,深扎着我们的祖先和文化的根须。你很难设想,一个丧失了国土的后裔,还能从容地记忆和传唱他先人的歌。
国土,又是一个如此脆弱的体系,一朝污染一夕损毁,就再也难以复原。国土,是一个埋藏着巨大希望的聚宝盆,所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的梦想之花,都要在它的卵翼下萌芽。
百转千思之后,想对能够决定国土命运的人们郑重说一句——你们可要把国土管好啊!
你们代表着曾经在这块土地上休养生息的万千民众,行使建设今天和构思明天的权力。
你们是不带枪的第二边防军,因为今天也还有各式各样的势力,以各种各样的名目,企图蚕食我们的领土。
你们一定要给蛀虫致命的还击,斩断罪恶的黑手。你们肩负着已经出生和尚未出生的孩子们的期盼,因为今天活着的人们,不应该提前透支子孙万代的富庶与欢颜。
我把国土交与你。即使我们老去,也要在这块土地中歇息。为了自己的清宁和民族的久安,你们可要善待这片古老的土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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