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汉字 大美中国
——南京大学“大美汉字”通识课有感
□ 薛元明
金秋十月,南京大学面向仙林、鼓楼和苏州三校区的本科生正式开设“大美汉字”通识课教育,开全国风气之先,立刻得到了业界关注,充分围绕“汉字作为中华文明核心载体的美学与文学意涵”这一主题,强调深度发掘汉字的文化意义和多重价值,讲好中国故事,传播中国声音,尤其为汉字的国际传播,迈出了第一步。此次通识课由成立于2018年的南京大学中国书法艺术研究院发起,联合历史悠久的文学院、本科院共同承担了这一重要使命。书法和汉字休戚相关,汉字是书法的基石。不仅如此,汉字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载体,汉字更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开设“大美汉字”通识课,重视的是人才,唯有人才,才能将文化传承落到实处,面向汉字、面向书法、面向高等学府,最终面向未来。
大美不言 大学之道
“大美”一词出现在《庄子·知北游》中:“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意思是,天地具有伟大的美而很难用言语表达。真正的美就是天地之大美,超越了一般的审美偏好。庄子所言“大美”,并非指具体事物之“美”,而是一种普遍而真实的体会到的“美”。汉字极为丰富的含金量,符合上述两项标准,足以当得起“大美”二字。通俗地讲,“大美”乃最高标准。然而在今天,因为各种原因,面临着“提笔忘字”的种种迫切现实,社会大众日渐远离日常书写和日常阅读,更需要展现人文情怀和人文关怀。这一切,必须从汉字入手。
《礼记·大学》中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古之“大学”和今天习惯上所指称的高等学府不是一回事,核心意思是“大人之学”“君子之学”,是走向人生大道的学问。与此同时,还存在着看上去名称似乎“对立”的“小学”——最典型的如文字学、音韵学和训诂学等。《说文解字》从古人的必读书目变成了今天的工具书,可以看出古今落差所在。由此也成为今人努力的目标。虽然因为时过境迁,“大学”和“小学”的意思已经发生了变化,但也因此恰恰见证了汉字的神奇之处。今天的大学作为高等学府,仍然承担了培养“走向人生大道”的重任。由南京大学本科学院来承担“大美汉字”通识课教学,可谓正逢其时,是对“大学之道”的另一种完美理解和践行。
汉字的神性 汉字的人性
汉字的出现,真正是惊天动地。史籍记载“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文字出现后,人就有了“分别心”,不再混沌无感。对于中国文化而言,意义着实重大。中国文化是一种诗性文化,因为受限于逻辑学和数理学的相对缺失,更多地停留在经验和体验层面,也因此使得艺术存在神秘性的倾向。“神秘主义”本质上是探索宇宙奥秘、生命意义以及精神世界的深层次表达方式,自古以来植根于多种文化。特别是在中国,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哲学观念、宗教信仰及艺术美学,共同构建了中华文明深邃的精神内核。因而对于很多道理的掌握,需要借助“悟道”的方式来完成。基于这种独特的文化背景,汉字的出现不可避免地带有不可描述的神奇特征。
从总体脉络来看,汉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唯一的方块字,至今仍在使用,而且从来没有中断;从具体的“造字法则”来看,“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的“六书”,体现了科学与艺术的完美融合,“寓意于形、形神兼备”,是音、形、义的统一体。汉字本身有严谨的规律,具备了完整的系统性。无论是商周的古文字还是秦汉传下来的古书,现在依然能读得懂。尽管不同地域的方言歧异纷呈,只要使用书面语言,所有中国人都能看得懂。虽然不同时代的读音存在古今之变,但只要写出字形,便能成功交流。
如果往更深层次来思考,先民是把自己放在天地万物之中,“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汉字所彰显的是“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原则,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尤其是认识到了,人与大自然是统一的整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进而产生了“天人合一”的观念。中国的方块字,最早是用来通神的,是巫术的一部分——人如果想和神交流,就用刀在龟甲上刻画,以期让神读懂。这就是最早的、成熟的系统文字——甲骨文。所谓“字字珠玑”,就是说文字中藏着很多玄妙之理。汉字暗藏“神性”,也体现在民间的测字传统中——以字的笔画和字形来占卜吉凶,实际上是从甲骨文中演变出的“谶纬之学”。
汉字不仅体现了神性,也体现了人性。“性”与“情”皆从心旁,性即心之理,情即心之用。“性”字左边一颗心,右边是“生”,乃表音符号。在古代,“生”跟“性”读音相近。《说文解字》有言:“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从心,生声。”“性”的本义就是指人性。韩愈《原性》中说:“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言下之意,人的本性是天生的,而情则依靠外在因素的引导,所谓触景生情。《说文解字》解释:“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从心青声。”对比来看,“性”从阳气,为自然生发,“情”从阴气,由意念触发,两字见证了阴阳相生相背的关系,“性情”二字并用,绝非偶然。
五千年汉字 五千年文化
汉字出现的时间有多种说法。随着越来越多的考古证据面世,大致统一认定,出现的时代应是距今5000至5500年之间。所以能够说,因为五千年的汉字,就有了五千年的中国文化。文字是文化的载体。中国的历史典籍数量存世数量和绵延时间都是世界第一,汉字居功至伟。汉字至今生命力强盛,既古老又年轻,最典型的就是计算机输入法,此前只有字母文字可以成功应用。然而事实证明,汉字也可以进入输入法,展现了历久弥新、生生不息的顽强生命力,本质上则体现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中国文化思维。处理再复杂的事,必须回到“以不变应万变”的思维——找到当中那个不变的“规律根蒂”,反而可以获得全新的视野。
中国的古文,完全没有语法和逻辑结构,甚至都没有标点符号,必须有一定的文化基础,经受长期濡染,才能够通读并理解。如果不熟悉,不能够熟练掌握,就无法进入这种文化体系,就会被排斥。最典型的如《天净沙·秋思》这首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词语之间没有任何逻辑关联,但组合在一起,完全是一幅绝美的画,具有强烈的场景感。一般情况下,汉字根本的、主要的意思不变,但在新的时空环境下,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和诠释。甚至于某一个字的意思,理解错误或不一致,都有可能导致结果大相径庭,“注解”成为独一无二的中国学术。这种莫大差异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思维方式的差异,根本上是文化属性差异。
中国人不仅把文字看得很重,乃至于和文字相关的一切,最典型的如文章、书法等看得也很重。曹丕强调“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杜甫总结为“文章千古事”。明陈继儒说得更全面:“故风雷雨露,天之灵;山川民物,地之灵;语言文字,人之灵。”道德文章会对每个人产生作用,核心宗旨是“以文化人”,于是就有了强调修身养性的文化人,进而有了文化的共同属性,并呈现出强烈的归属感。秦始皇统一中国,首先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书同文”,汉字为中华文明的传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有效地维持了“大一统”。
汉字之美 书法之魅
汉字和书法的关系,犹如硬币的正反面。前文有表,汉字是书法的基石,只要汉字存在,书法必然存在。因为汉字进而有汉文字结构要求和内容表达要求,形成了实用与艺术兼备的特征,应用极为广泛。即便在今天,有一些“纯艺术化”创作尝试出现,依然有文义要求,不能一味表意而以损伤文字本身的美为代价。
汉字相较拼音文字,存在辨识度高、美观形象、直观达意、信息量大等一系列优点。汉字之美可以归纳为三个层次:首先是字义之美,每个字都有丰富的含义。其次是字容之美,也即形态之美,比如见到“喜、美”这两个字之后,立马就有了喜感和美感。汉字书写是在纸面上进行的,属于二维空间,但最终可以表现多维效果。汉字之美,美在多维!汉字借助笔画组合而成的字形,整体上呈方块状,可以在二维平面内增减调整,这就为汉字的变异使用提供了无限可能。再次是字音之美,凸显了别致的音韵之美,如“伐木丁丁”“流水潺潺”。音韵是声、韵、调三者的有机融合,唐《元和韵谱》说:“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汉字中有很多的同韵字,音韵美特别体现在诗歌、对联的对仗应用中。大量的同音字可以利用谐音产生特殊效果。
书法的艺术魅力正是基于方块字这一重要特征。全世界只有汉字是方块字,其他的字母文字书写之后,都是差别不大的线性特质,无法形成丰富的变化。由此更能看出,“书法是线条的艺术”这一论断的荒诞之处和危险之处,以偷梁换柱的方式,实现完全以西式思维来否定中国文化的目的。汉字的笔画和结构所呈现的丰富变化岂是一个“线条”可以囊括的?
书法之美也有三层:一是书体之美,自甲骨文始,其后有金文、石鼓文、小篆、隶书、行书、草书和楷书等多种书体。古人不厌其烦地在各种书论中大加赞美。如张怀瓘《六体书论》所云:“磊落昆山之石,嵯峨碧海之波,奔则激电飞空,顿则悬流注壑;虽贯珠之一一,亦行雁之联联;求之于希微,见之于无物。或俨兮其容,或敦兮若朴,或涣兮若冰之将释,然后为得矣。”二是造型之美。历代书家各有创造,各有千秋,留下了不可胜数的经典。三是个性之美,强调与众不同,甚至独一无二。这是中国文人趣味与精神旨趣的艺术化、审美化的表现,有着丰富层次与深厚底蕴,最终都是以彰显高雅的艺术品位和审美意趣为旨归。梁启超强调,中国写字有特别的工具,就成为特别的艺术。书法之美是线的美、力的美、光的美和个性表现的美,“美术一种要素是发挥个性,而发挥个性,最真确的莫如写字。如果说能够表现个性就是最高的美术,那么各种美术,以写字为最高。”
写好中国字 做好中国人
汉字方正的结构,既是文化塑造的结果,也对后世的文化有极大的影响力。汉字是方块字,书写之后最终所呈现的是以正方为基础的多种形态的变化,呈现出中国人的气质和审美方式。字里行间的气韵,取决于个人的道德追求。汉字疏密搭配,字形各异,像极中国人的美学追求,流畅、巧妙、变通……千变万化,最终要获得和谐统一。中国人认为方块字里有“神”,因而对于文字充满敬畏、崇拜和禁忌。由于方块字的齐整,中国人尤为重视对称的美感,也就有了对仗、律诗的品位,以及中文写作的独有魅力。汉字音、意、形的丰富关系,使得中文写作与阅读,成为一种非常独特的多维体验。
说到根本,这是东方思维决定的。汉字没有字母文字的时态动词,名字和冠词等词格变化,强调简洁、顿悟。中国审美注重含蓄、内敛,彰显了一种“藏”的文化精神,最典型的就是“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诗教”。东方的含蓄之美,永远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更能完美展现个人的风骨和文化情结。汉字书写和汉文阅读,背后都是“人”的因素,强调内外双修。这从书法强调中锋可以看出来。中锋运笔,从技法来讲,源自篆书,守中于内,锋芒不露于外,给人以浑厚含蓄,精华内蕴的感觉。古人说:“能运中锋,虽败笔亦圆;不会中锋,即佳颖亦劣”,“笔得中锋则肉在外而骨在内”。自古以来的书法家们,无不希望在书法中追寻和达到自然的状态和境界,需要强调的要领是——自然必然含蓄,含蓄才能自然。回到熟悉的“字为心画”乃至“书如其人”等观点上来,简单的一句话,方方正正中国字,堂堂正正中国人。柳公权说:“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
立足中国汉字 讲好中国故事
汉字从形态到内涵,不仅是一种独特的文化载体和记录符号,更是一种形象生动,蕴含着社会文化背景、生命意识、民族思想、生活智慧的文化元素。唯有走进汉字的奇妙世界,方能领悟中国汉字的传奇。每个汉字都有一个故事,对于汉字的理解,既有专业的、学术的解读,也有来自民间的各种理解,富有亲和力。《说文》释“国”:“邦也。从囗从或。”甲骨文“國”字由“戈+口”组成,国家关键在于“军队”和“人口”。在金文、隶书、楷书中,多了一个“囗”框,宣示国家要有边疆。《说文》释“家”:“居也。从宀,豭省聲”。“家”字宝盖头下有一头猪,意思是家庭的和睦与富足。《说文》段注:“此篆本义乃豕之凥也,引申假借以为人之凥,字义转移多如此。”从“家”字可以看出中国农耕社会的现实。由上述数例不难看出,要充分理解汉字,仍然要回到“诗性文化”这一要则上来,充分地联想、想象、思考,既包含学术,也充满诗意。即从“思”字来看,《说文解字》里说:“思,容也,从心囟声”,强调的是安静的、深入的、有容量的思考。现在来看“思”字,上“田”下“心”,反观篆文字形,上半部实是“囟”。钱玄同解释说:“囟思双声”,在上古音部里,“囟”跟“思”的字音,声母相同,所以归在一类。由此可以看出,文字在演化中会出现一些变异,必须寻根溯源。
“大美汉字”通识课成功落地,使得汉字以及相关的文化、学识再次得到重大关注,有了重新发掘和认知。汉字不仅仅只是一种记录符号,而是中国文化的根,而书法又是了解中国文化最好的入口,可以有效地防止人生的碎片化。面对世俗化的不断侵袭,物质化在文化艺术领域的扩张,功利性对于艺术和人生造成了极大的干扰,打乱了原本的目的和进程,“盲动性”的问题日益突出,对“汉字—书法”的重视,从通识转化为见识,进而有了学识认知和判断,不仅可以有效对抗“提笔忘字”的症结,而且可以经营出不一样的人生。书法所蕴含的神秘性作用,可以有效避免盲动,具备明确的目的性,有效促进完成个人的人生使命。寻根究底,无论是“神秘性”还是“神性”,无一例外看重直观体验和内在直觉的重要性,凭借自我审视及个人经验的思考,传递了对超自然存在的认识。书家可以借助符号、象征和隐喻等方法,能够展现对神秘力量的追逐,最终能够超越感官世界的向往,此即《道德经》所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道”作为存在之物,因为飘忽不定而不易被发现与认识,但“道”的确是一种客观存在。书法创作来自灵感与理念,这种灵感和理念是不可视的,是形而上的精神存在,但书家可以通过长期的修养沉淀转化到作品中,“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最终还是要回到人的智慧和慧根上。汉字的神奇之处,不仅在于其表面的样式,更在于所蕴含的文化精髓。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扇窗,得以窥见更深层次的自我,以及个人与天地之间的联系。当我们看到和读到每一个字之时,不妨去思索自己的内心,以及个人与世界的关系。这不仅是对自身的一种反省,更是对中华文化的赞美与呼应。
中国人天性热爱书写,“遇见沙平地静,令人意悦欲书”,看到平整且干净的地面,就要捡起树枝、石头或瓦片,随手写上一通,有的书写甚至就是在沙滩上完成的。最著名的“屋漏痕”和“锥画沙”专业术语,正是来自于日常生活看似极为平常的体验。如今所见到的不可胜数的摩崖碑刻,乃是古人用毕生精力创造的。即便山高崖险,也会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在悬崖绝壁上凿出几个字,像《郑文公碑》就是将整部书刻出一面崖,第一遍不满意,还要写第二遍。中国人在书写汉字之前强调要投入全部身心,书写之中专注的神情,以及书写之后的娱悦之态,无疑是其他方式所无法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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