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11月15日电 11月15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在羌塘大草原,我仿佛见到了马赛马拉|新华走笔》的报道。
20年了,这样的场景曾无数次在我的梦里出现:苍茫天地间,漫山遍野的兽群排成一队又一队,一边吃草一边缓缓前行,在它们前进的路上,一头头猛兽环伺其周,垂涎三尺,蠢蠢欲动……
20年前,我作为电视记者曾在肯尼亚常驻,有机会多次在著名的马赛马拉见证地球上最壮观的动物大迁徙:每年7月至9月,为了追逐水源和青草,数百万头角马、斑马和羚羊等食草动物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迁徙大军,从坦桑尼亚塞伦盖蒂国家公园向肯尼亚马赛马拉国家保护区迁徙,当数百万头野生动物从广达数万平方公里的塞伦盖蒂,迁徙到仅有不到2000平方公里的马赛马拉的时候,那壮观的场景让我震惊且沉醉,并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中,在我结束任期回国后,依然一遍又一遍地在回忆和梦境中不断播放。
然而,此刻,我眼前那缓慢移动的巨大兽群,脚下的荒原,身后的雪山以及如刀刮般掠过脸颊的凛冽寒风和漫天的飞雪,却在不断提醒我:这不是非洲,这不是东非野生动物大迁徙,这不是梦境,这是我们的青藏高原!
“快快快,天要黑了,赶紧把帐篷扎起来!”格桑伦珠召唤着他的伙伴索朗和罗布,这召唤也将我从回忆中叫醒。
这里是平均海拔超过4500米的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一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共分布有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10种,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21种,被誉为“野生动物的乐园”,这里也是藏羚羊最重要的产仔地之一,这里更是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罗布玉杰野生动物管护站站长格桑伦珠与他的队员们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格桑伦珠率领的5人野生动物专业管护小分队,此次带领我们进入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核心区的目的,是进行日常巡护:每年6月是藏羚羊繁衍迁徙最关键的时候,每天都有上万甚至数万只藏羚羊越过甜水河,前往位于保护区深处的藏羚羊“产房”。野管队员必须确保藏羚羊迁徙不会被非法闯入者打扰,同时,也要为藏羚羊的科研提供基本资料。
“现在盗猎行为已经基本杜绝了,但是仍然有非法闯入无人区的行为,我们发现了也要制止。”格桑伦珠对我说,“你们看到那边的经幡了吗,那就是非法闯入者竖起来的。这些非法闯入者中,有的是当年屠杀过藏羚羊的人,他们希望洗涤自己的罪恶!”
20世纪80年代到本世纪初,为了攫取利益,盗猎分子猎杀藏羚羊,一度让“高原精灵”的数量急剧下降。1995年,整个藏羚羊的种群数量下降到50000-75000只。
在藏羚羊种群命运的至暗时刻,我国政府在青藏高原开展反盗猎武装斗争,一批又一批保护者站了出来,用自己的生命挡在藏羚羊和盗猎分子的子弹之间:1994年,在与盗猎分子的斗争中,时任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治多县委副书记杰桑·索南达杰献出了生命;2002年6月1日,在羌塘保护区内,尼玛县原森林公安派出所一级警司罗布玉杰在巡山途中不幸落入盗猎分子的包围圈,中枪牺牲……
“我很崇拜罗布玉杰,他是我心中的英雄。”格桑伦珠对我说,他儿时就见过罗布玉杰在县城边执勤,保护藏羚羊和其他野生动物,而他之所以成为野生动物保护者,就是因为崇拜罗布玉杰,现在他所在的管护站也是以罗布玉杰的名字命名的。
“你看,这就是罗布玉杰!”格桑伦珠把手机递给我,手机相册里珍藏着罗布玉杰的一张黑白照片。如今,这张照片在手机相册里被羌塘保护区里野生动物们的照片包围、簇拥着:藏羚羊、藏野驴、藏马熊、藏狐、野狼……或许,格桑伦珠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在告慰着自己的前辈:此时羌塘,已如您所愿!
2024年5月7日,野生动物专业管护队员在巡护路上一处垭口的冰雪堆上合影。新华社记者 姜帆 摄
当索南达杰、罗布玉杰成为英雄和偶像时,便昭示着藏羚羊的命运必然发生深刻的变化——西藏自治区先后在羌塘建立了73个野生动物管护站,目前共有780名野生动物专业管护员——越来越多的保护者站出来,追随着烈士们的足迹,挥洒着青春和热血,使藏羚羊种群得到延续、恢复和扩大。2006年,《西藏自治区重点陆生野生动物造成公民人身伤害和财产损失补偿暂行办法》正式施行。政府为野生动物肇事“埋单”,大大地提高了群众保护野生动物的积极性。2021年7月,《青藏高原生态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方案》审议通过。2023年4月,《中华人民共和国青藏高原生态保护法》公布。这些法律法规和生态搬迁的实施,加上野生动物保护者的努力,藏羚羊的命运已经逆转:2024年6月5日西藏自治区生态环境厅发布的《2023西藏自治区生态环境状况公报》显示,西藏境内的藏羚羊增长到30多万只。
“我们国家投入巨大,无论在科研还是管控设备上,包括人力、财力、物力。可以说藏羚羊种群数量的恢复与扩大是人类参与野生动物保护最成功的案例之一。”2015年开始在青藏高原上对藏羚羊进行研究的南京大学动物行为与保护实验室教授李忠秋对我们说。
就在这一次深入羌塘核心区的采访中,我深刻感受到了李忠秋教授所说的这种“巨大的投入”,这种投入已经不仅仅是物质方面的,更有精神和情感层面的。
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一片严酷的土地,“一天四季”,盛夏也会大雪纷飞,年平均气温在0摄氏度以下;我们和野管队员扎营的甜水河畔,海拔接近5400米,在这里,我随便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而且晚上睡觉极为痛苦:一晚上居然能睡几十觉,长的不到一个小时,短的只有几分钟;保护区没有正规的道路,沼泽、泥潭遍布,极易陷车,我和同事曾尝试前往藏在羌塘保护区深处的藏羚羊“产房”,但车刚开出十多公里,已经开始融化的冻土便困住了我们,最后是两个同事徒步找来救援才最终脱困。所以野管队员日常巡护以摩托车为主,深入到核心区之后,他们常常裹着睡袋围在一堆用野牦牛粪点燃的火堆旁,度过漫漫冷夜。
除了极高的海拔、复杂的路况、恶劣的天气,作为现代人,更加难以忍受的是“失联”:进入核心区后,手机没有信号。对于每年都有近半年时光工作在核心区的野管队员们来说,那种寂寞与孤独,常人难以想象。
“最开始很不习惯,长时间无法和家人联系,感觉很不好。但一想到索南达杰、罗布玉杰等前辈们,连牺牲都不怕,我们这点难受就不算什么!”格桑伦珠对我说。
在野管队员们的努力下,羌塘保护区近年来没有发生过盗猎案件。
万物皆有灵性,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当野管队员们用心、用情保护照顾野生动物的时候,野生动物不会没有感觉。
就在我们进入到核心区的第三天傍晚,一只在藏羚羊迁徙路上等候已久的野狼扑向一只怀孕的母羊,咬向它的肚子和脖子。激烈挣扎的母羊挣脱后,竟然靠着最后的一点力气跑向野管队员的营地。要知道怀孕的母羊是非常敏感而谨慎的,我在拍摄藏羚羊的时候,很少有机会能够靠近到它们百米之内。然而此时,这只母羊却奔向了我们,并倒在距离营地只有二三十米的地方。
这或许只是一种巧合,但或许也是一种必然: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野管队员的作为让野生动物们明白,这些人是保护者,是护佑它们安全的人!
“看到野狼在撕咬母羊,我们心里很难受啊!想冲出营地去帮助它,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的职责是保护这片土地,不仅仅是藏羚羊,也包括野狼。”格桑伦珠感慨地对我说。
由于母羊倒下的位置距离营地太近,野狼不敢上前享用自己的猎物,只能悻悻而去。野管队员们看到风雪中挣扎的母羊,心中不忍,将母羊抬到帐篷中进行救助。但由于伤势太重,母羊肚皮被咬开且内脏严重受损,野保队员只能将它的肚皮缝上之后,按照惯例放归到羌塘大草原。
受伤的母羊在漫天风雪中蹒跚了200多米后,倒下了。一直在观望的索朗和罗布来到它身边,轻轻地抚摸它的身体,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用塑料布在母羊的脑袋旁边“搭建”了一个小帐篷,为它挡风遮雪,帮它度过最后的时光。
第二天清晨,我来到受伤母羊倒下的地方,它的生命已经逝去。此时,一轮红日正在从它身后升起,不一会儿,一大群怀孕的母羊从它身边经过,它们走出黑夜,走向朝霞与阳光,步履不停。
生命的新生与逝去,正如风雪与阳光、黑暗与朝霞一样,千百万年间在羌塘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循环往复。藏羚羊与野狼都各自为着自己种族的延续而努力着。我可以确定,当我们离开羌塘,这只母羊会立刻成为掠食动物们繁衍生息的营养。这是藏羚羊的悲歌,却是掠食动物的欢歌!这是生命的悲歌,也是欢歌!是大自然边走边唱的行歌!虽然无声,却震耳欲聋。
听着这无声的自然之歌,我的心同时被忧伤与欣喜撕扯着。20年前,当我在东非的稀树大草原上因为动物大迁徙的盛况而激动兴奋之时,藏羚羊依然在命运的悬崖边挣扎。彼时的我绝不会想到,20年后的今天,我能在青藏高原的羌塘大草原上见到梦中马赛马拉野生动物生生不息的盛况,能够目睹曾经濒临灭绝的“高原精灵”绝处逢生并欣欣向荣起来!
20年后又会怎样?我满怀希望,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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