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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当我们在谈论文学奖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

文学评审的标准是什么?我们又为什么需要文学奖?

“原创文学的原创性在哪里?”坚持创作的作者们,如何用自己的文字,存留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

在2024年10月21日的第七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颁奖典礼中,评委陈冲、骆以军、双雪涛、许子东、张定浩(按名字首字母排序)与嘉宾主持梁文道,一一述说了他们的评审标准与担任评委的感受。

张定浩说,文学未必有固定的标准,而评委一定有——评委自身的阅读经验和生命体验构成了个人的标准,这个标准最终影响的是自己。

双雪涛说,在评审的过程中,此刻是最珍贵的。我们还有这样的热烈的时刻——热烈地谈论文学,具体地谈论每一个人的写作。

小说家是“谎言制造者”,是文字世界的创世者,希望这一次,在每一个独一无二的谎言、游戏、世界中,我们能得以更深、更远地理解他人,也认识自己。

左起:梁文道、许子东、双雪涛、骆以军、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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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梁文道、许子东、双雪涛、骆以军、张定浩

01 陈冲

“那些被忽略了的现实或者奇想”

梁文道:请四位评委老师逐一说一下对今年五部决名单作品的看法,以及评选的标准。陈冲老师今天在洛杉矶领奖,她已经先录好了她的感言,我们先一起看一看这段视频吧。

陈冲:大家好,我是陈冲。在做这一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评委之前,我有好一阵子没有阅读国内青年作者的书了,所以整个评奖的过程,我在阅读中频频地受到触动和震撼。因为工作,我不能到颁奖典礼的现场,所以想在这里祝贺也感谢每一位作者为我们带来了这么精彩的作品,也祝福你们继续将那些被忽略了的现实或者奇想呈现给大家

《大地中心的人》是一部雄心勃勃、气势磅礴的史诗,见证了血腥残暴的宗族屠杀、征战、牺牲,穿越在生与死、人与鬼、灵与肉前。书中的凉山成了世界的缩影,人类被盲目的欲望和仇恨所虏,又无休止的循环。作者从凉山彝族送灵仪式上唱颂的《指路经》中找到了叙事的形式、语言和氛围,用极其流利、朴素、诗性的文字开辟出一片介乎于神话与历史之间的天地。

第二篇是长篇《土广寸木》。这是一部极其鲜活生动有力量的作品,作者对那片土地怀有深厚的了解和感情,却毫不煽情。他用最朴素、慈悲和幽默的语气精准地描写了一个个村民的生活,又从看似木讷的状态中,让我们感受到难以言表的情感和情绪。我尤其喜欢文中母子的对话,他们互相交换着城里的、村里的、亲戚的、熟人的各种八卦,让我在阅读时忍俊不禁。

在短篇小说集《老实好人》中,作者把聚光灯照到了社会舞台边缘的群众演员身上,并以她独特敏锐的目光,在他们最日常的事件中看到了某种浪漫和人性的光辉。最后一篇《球形海鸥》中,作者将虚拟现实和物理现实融合在一起,虚拟的现实和经历显得比物理的更为鲜活真实,让我们感到人类正逐渐演变成一个不同的物种。从租的房屋被烧的白领,到乘坐53站地铁194站公车一日游的老人,作者用简洁、幽默、细腻的笔触,把书中每一个老实好人、每一个看似无用的人呈现得生动有趣,十分有感染力。

接下来是《南方巴赫》。这是一本引人入胜的中篇小说集,每个故事的进程一环紧扣一环,充满玄妙和张力。从《南方巴赫》中一面之交却无法忘怀的艾米莉,到《盐湖城》中刑满释放后无处安身的刘明汉,作者揭开了人物的层层面纱,发现他们隐匿的欲望和挣扎、迷茫和困境,让我们看到每个人都是一座巴别塔,互相充满了误解、暧昧、绝望。我们只能跟《南方巴赫》中的“我”一样,驾着车,在雪夜一直开下去,不停地逃离人性和社会为我们设下的陷阱,投奔前方忽隐忽现的希望。

最后一本是《国王的游戏》,它在题材和形式上都别具一格,语言非常简单干练,仿佛无性别。作者既有年轻人的青春之气,也有成熟深沉的思维,她关心的主题宽广多元,表达随心所欲,天马行空。初看故事有些晦涩难懂,但是那些异想天开的景象和人物一直吸引着我读下去,跟随她迂回在各种虚拟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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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

02 张定浩

“在写作中创造一个自身携带的世界”

梁文道:好,谢谢陈冲老师。接下来,不如我们就从张定浩老师开始。

张定浩我觉得文学不太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如果给我一个标准,我一定可以提出一个违背这个标准的杰出作品作为例子。

但是做评委一定要有标准。每个评委自己,如果不谦虚点说,我们自己每个人就是这个标准,是我们每个评委自身的阅读经验和生命体验构成了这个标准。这个标准其实伤害不了也鼓励不了任何的写作者,只会影响自己,因为所有的人可以选择信任这个评委,也可以选择不信任他。

回到“原创性”的题目来讲,每个写作者都在同时创造两个世界,一个是他所描写的世界,一个是他自身所携带的世界——他在写作中创造了一个自身携带的世界。我可能对后一个世界更感兴趣。

梁文道:好,但是还没完,你需要简短地讲一下你对这五部作品的看法。

张定浩:我本来以为我最后发言,我可以说点不好的话。

梁文道:好极了,我们就从不好的话开始。

张定浩:我觉得如果大家都说好话,对写作者是不公平的。每部作品都有它的问题,如果一部作品获奖,不是因为它完美,而是因为它的问题恰恰被多数评委认为不是问题,或者可以接受。

先从大头马讲起。我觉得游戏精神是一种特别珍贵的精神,但是游戏里面有两点特别重要,一是游戏值不值得重玩,一个好的游戏是可以一直玩下去的,就像一本好书吸引你不断重读。还有就是,游戏要经过测试,看是不是有BUG。关于这些方面,大头马可能需要再想一想。

我是顾湘的读者,我很喜欢她的小说,尤其是在《老实好人》里面所有第一人称的小说。《老实好人》中的第一人称的“我”,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切片的“我”,也不是许多日本私小说中带有很多肮脏内心想法的“我”,它是一个仿佛从遥远的星辰看到的地球上的小小的“我”。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我”就是我们所有的人。她写出了平凡人身上的健全的灵魂。在语言方面,我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特别好。关于她的入围推荐语,一部分是陈冲老师写的,另一部分是我写的,我就不再复述了。

但是我觉得这部小说里面唯一一部以第三人称手法写的《下沉》,它可能也是最长的一篇,可能稍微的弱了一点。

还有刚刚顾湘说到,这是她所有这些年的结集,我觉得作为顾湘的读者,我希望看到她的只言片语,但是对于一个陌生的读者来讲,他可能不太接受一部小说集里竟然有一些小说只有两三页,他们会觉得单薄,虽然我不这么认为,小说的价值不取决于篇幅,莉迪亚·戴维斯也写一些极短篇,也可以非常精彩,但我觉得接受是要有个过程的,这也是一个短篇小说集的风险所在。

童末,我很欣赏童末讲故事的能力,她可以在三言两语间把我们带到一个新的世界,这是小说家独有的才能。我觉得这部小说的问题出在后半部,当新世界慢慢与我们大山之外的旧世界合拢的时候,它开始变得混乱。也许是童末想写的太多,小说的篇幅不够容纳,她需要更大的耐心、更长的篇幅来完成新旧世界的合拢。

魏思孝之前的小说我也都读过,他的乡村写作和这个时代的乡村写作都不太一样,但就他自身来讲,我觉得他还是在自我重复,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结构上面,《土广寸木》有创新, 但这种结构上的创新,恰恰是为了掩盖内容的重复。 在这部小说之后,思孝可能需要思考,是否要保持在这种语言的惯性中写作。

小驴,我很钦佩他可以写出跟他生命经验完全不一样的小说,写大地上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故事。我们小说家就是谎言制造者,但谎言的制造更加需要耐心。在《南方巴赫》这篇——算是这本小说集最好一篇——后半部分,他的耐心有点丧失。制造一个谎言,可能比说真话更加困难,因为一个谎言要接着另外一个谎言。小说家更多的时候宁肯说真话,并不是因为他善良,而是他认为说真话更加容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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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浩

03 骆以军

“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美”

梁文道:谢谢张定浩老师,讲得真好。你直接点明每个人的问题,太残酷了。没关系,接下来骆以军老师会安慰大家的。

骆以军:读童末的《大地中心的人》的时候,我在家附近的小咖啡馆,出现了很多年没有出现的阅读障碍,于是我就像年轻时一样,在我的笔记本一行一行抄写着读。原来我读不懂,在抄写的过程中我读懂了。台湾同样有一个跟你一样姓童的,叫童伟格,他是我觉得台湾最好的小说家,我觉得他一定会奋力地帮你这本书“斗争”到底。我在抄写《大地中心的人》的时候看到童伟格小说中一样的孤独的人。其中一段写到死亡的士兵,他们的灵魂在森林里迷路,死去的,破碎的,被一次次的梦境缝补起来,我读到流泪

第二个讲大头马,如果我把你的名字盖掉,我会以为你的小说是从某个图书馆找出来的博尔赫斯的遗稿。它需要高度的知识积累、高度的理性运算、高难度的现实抽离,我年轻的时候也实验过,黄锦树也实验过,董启章也实验过,但我们可能都失败了。我第一次在中文小说里看到博尔赫斯概念的全然的悬空。陈冲老师说,你有没有得奖都无损于你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我也讲一样的话。

再讲郑小驴,我如果在七八年前读到《南方巴赫》,我一定当场摔酒杯,想,我们来结拜吧!我们面前这些宝珀表中机械的精准,正是我在读《南方巴赫》这篇的感受。这是我写不出来的精准精密。其中机件的设计、光辉,让我想到法国画家卢梭的画作《沉睡的吉普赛女人》。我年轻时会莫名地为它的美感、它的神秘性流泪。你有没有得奖,我觉得一点都不重要。

顾湘,老实说,我没有投你,但是我几乎被张定浩说服了,然后我又看了几本你的书。我非常羞愧。我会把你想成台湾的天才女诗人夏宇,她就是一首童话诗。

我再讲魏思孝。读的时候,我觉得我像是在看梵高。梵高早期对于农民的迷恋跟爱,驱使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炭笔画,去不断地素描,不断地素描。你写的农村,与我们从莫言、从余华、从贾平凹作品中认识到的农村,完全是一种不一样的投影和光度。当书中的人物被你用群体画挤在画面上的时候,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在跳舞的、在骗人的、在拜坟的,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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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以军

04 双雪涛

“跳出意义的监牢”

梁文道:早知道让你最后讲。经过冷面残酷的张定浩之后,你一上来就是,抄了才看懂,摔酒杯结拜,要么就是读到哭,要么写得像博尔赫斯,要么文字像梵高的素描。不能这样子,雪涛你来批判一下。

双雪涛:我跟宝珀很有缘分,这是我第三次来。第一次来没有得奖,第二次来得奖了,这次来是当评委。所以我觉得无论是得奖的还是没有得奖的朋友,他们的心情我都能理解。在评审的过程中,我觉得此刻是最珍贵的,在目前的文学环境下,我们还有这样的热烈的时刻,像骆老师和定浩一样热烈地谈论文学,很具体地谈论每一个人的写作,非常让我感动。

我尽量简短一点地点评。《大地中心的人》在我心里并不是一个人类学的小说,人类学是它的一个壳子,像护城河一样。这本小说让人有很强的阅读的快乐,也是我一直想写也写不出来的。我曾经试图通过做功课去写小说,但是发现做完功课我就很难写好。功课变成了我的负担和包袱,所以我很钦佩把功课和作品结合得这么好的作家。她的稳定性非常高。她刚刚讲,她将来会写不一样的东西,我觉得这很厉害,她一直在寻求新的道路。我也很期待她之后的作品。

《土广寸木》,是当代的书写和乡村写作的结合。魏思孝这么多年一直在其中耕耘。他很珍贵地保留了自我。他的独立性,他对文学的这条窄路的探索,是我特别钦佩的。我倒不觉得一个人一直写一个东西是不好的,我觉得他一直在锤打同一个主题,有不一样的意义。

《南方巴赫》,小驴早期的作品我就很喜欢,包括《蚁王》,而这部小说让我看到他很大的变化。其中有很多类型的元素。小驴刚才讲了,他写了快20年,也是一直在文学道路上长跑。

我觉得《国王的游戏》是中国特别需要的一种小说。我们经常有一个倾向,尤其在文学比赛里面,就是更推崇写实。但是《国王的游戏》是特别珍贵的一种尝试,它那种杂耍式的东西,文字本身就能带给人快乐,并不需要搞清楚它的意义,而意义经常是压垮文学的一个东西。在《国王的游戏》里,她跳出了意义的监牢,有了她自己的一种美学。

《老实好人》的语言在我读的这一百多本中是第一名,有一种强烈的自我节奏。小说对叙事者有一种轻微的厌恶,但是对整体的世界又有一种温情,这两者的矛盾,给我带来了阅读的快乐。我觉得能处理成这样是非常厉害的。这是我第一次读顾湘的小说,她的成熟度是我特别钦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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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梁文道、许子东、双雪涛

05 许子东

“语言不单单是语言”

梁文道:谢谢雪涛。他是行内人,是行内人看行内人。子东,你是一位学者、评论家,研究文学,同时也是第二次担任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评委。我特别想知道,你有什么看法?

许子东:关于作品,从歌颂的、从批评的、从同行分析的角度都已经说了,我就来说说读他们小说时印象最深刻的细节。

《南方巴赫》,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轮胎,一批轮胎在街上滚下来,什么东西都滚掉。这个意象真是妙极了,职业作家才能写出来这样一个意象,又写实又象征。

《大地中心的人》,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作者是谁,我后来才知道,她是一个城市里的写作人,到大凉山去住了几年,了解那个地方。读完,我觉得这本书甚至比《尘埃落定》写得更像藏区,我非常佩服。她做了研究,而且她的想象力非常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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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梁文道、许子东、双雪涛、骆以军、张定浩

《国王的游戏》里面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指挥家,指挥一个听不见的音乐,然后他脸上不是汗水,是泪水。就是幻听这个情节非常精彩,可是我一直在想,他在那里指挥了一个多小时,下面这些人的耐心也真不错,他们什么都听不到,居然能够听一个多小时最后才抗议。明白我说的意思没有?越假的东西细节上磨得要越真,那个假才更有意义,当然幻听是非常精彩的一个情节。

《老实好人》里面有一篇《和平公园》,养兔子,写得很感人。最近我有好朋友要养兔子,我就推荐给我朋友看,他们都夸奖她的语言。语言不单单是语言,而是在表面的规范化和朴素之下,有对人生复杂的理解。顾湘的小说能做到。

思孝是我唯一一个以前见过的作者。我就想起他小说中有一段,陈冲夸过,是老付与“我”的对话。“我”跟老付说,我要到北京去开会了。老付说,玉米还没收完呢,你开什么会啊。“我可以住好的酒店啊,我还可以看到中央电视台。”“那管什么用?”老付说。她儿子说,“还有钱。”老付就说,“有钱,有钱那就去。”到底是不是这样?无论如何都有钱,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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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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