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敏
作家冯唐说,他喜欢晨起绕着颐和园跑十公里,一开门就进园,沿着围墙内侧跑最大的圈。他说,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十公里。再走走西堤,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四五公里。他笔下的颐和园,西山层叠,佛塔遥立,一线堤岸,两面平湖。为此,我特意买了动车票到北京,为了去颐和园晨跑。
五月清晨,天清地宁,天空蔚蓝,隐有半轮微月。从北宫门进门,我顺着宫墙,听着鸟鸣,看着远山连绵,一路奔跑,大口呼吸着小满时节的欢愉。万寿山上的佛香阁,率领着一众亭台水榭,静静守护在昆明湖畔。雨燕振翅,盘旋重檐之上;石桥高拱,跨立碧波两畔。脚踏异乡的大地,连空气都洋溢着新鲜感。此时的颐和园,不再是历史书上的皇家园林。她只是不断在眼前铺展流动的风景,没有前世今生,只有风景本身。
跑过烟柳湖畔,跑过卧波长桥,偶尔碰见同样在晨跑的人,我总忍不住在一面之缘后,猜测他/她的故事。是老北京人日日流连此间,锻炼身体?还是北漂一族,在驰跑里踌躇满志?或者也和我一样,只是为了书里不曾见过的远方,动身跋涉千里,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
在奔跑中,北京消散了黎明的朦胧。一圈跑下来,竟发现冯唐夸大了他故乡的环跑路线,整个颐和园跑一圈只有7.72公里,怎么算也不足10公里。看来,美化家乡是每个作家义不容辞的责任。沿着西堤走走停停,此时是我与颐和园最亲近的时刻,但眼前的风景还是像一场前朝繁华的缥缈之梦,有着一种来自他乡的疏离感,让我忍不住拿自己家乡的玄武湖与颐和园的昆明湖作比较。
其实,玄武湖曾经也叫昆明湖,是刘宋孝武帝起的名字,他曾两次在此大阅水军。后来,乾隆来南京时,对昆明湖念念不忘,才将北京的西海改名为昆明湖,也就是现在颐和园里的那片烟波水域。他的改名之举,寄托着对玄武湖的一往情深。
而我,出生、成长、恋爱、生活在玄武湖畔。玄武湖有五大洲,环洲、樱洲、菱洲、梁洲、翠洲。无论是游玩赏景还是跑步锻炼,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情致意趣,随心搭配不同的组合路线。我一般从太平门出发,经菱洲、环洲,再从玄武门沿着环湖路跑回太平门。这条路线不仅景色各异,而且会在地图上跑出一个拖着尾巴的爱心形状。这是我对玄武湖的爱,对故乡的爱,也是对这种奔跑着的人生的爱。
当我环跑完颐和园后,我决定也要环跑玄武湖的一个整圈。与其贪图远方,不如珍惜眼前。玄武湖早已褪去了黄册书库的庄严肃穆,她没有形态各异的狮子,没有高大宏伟的宫殿,历史兴亡成王败寇都已消散成烟,唯留下南京人日常生活里那份真实的美好。
时值大暑,择一个傍晚,火焰一样狂野热烈的蝉鸣跃动在树木深处,晚霞如大片大片的木棉花盛开,一抹红艳,令天空妩媚多情。我与三五朋友约好,在玄武门相见,这里是玄武湖万米标石的起点。简单热身之后,我站在万米标石旁,用掌心轻轻贴上标石的顶端,作为开启长跑的仪式,随即便奔跑在盛夏里。蝉声盈耳,像是助阵。刚刚开始的时候,并无太多劳累感,一路上风景变换,城墙上招摇的凌霄花,湖中央游荡的鸭子船,天空中飘着的风筝……跑者们将眼前的风景照单全收,可以思考它们的诗意唯美,可以遥想它们的过去与未来,也可以不做任何思考,就像太空对于云朵的态度。
不消多久,汗水打湿运动衣,是热,也是热烈。脚踏实地,一步步向前迈进,生活里的琐碎和与生俱来的孤独,都随着耳边的风散去。奔跑在故乡的土地上没有那种疏离感,在奔跑中更容易看见时间,看见自己,看见日暮乡关。在跑步过程中,即使最好的朋友也无需交谈。跑步将一切从生活里抽离,只需要凝视自己或放空自己。村上春树说:“我跑步,只是跑着。原则上是在空白中跑步。也许是为了获得空白而跑步。”
看着App上的运动轨迹快要合成一个圈时,我浑身上下的衣物已经完全湿透,身体也忘记了疲惫,只是习惯性地机械摆动着。最后的三百米,我以冲刺的姿态消耗尽所有的力气,手心再次触达了万里标石。
跑完十公里后,在湖边走走,让身心慢下来。我想起了席慕蓉的《雾荷》。她说,她最开始画的是记忆里玄武湖的荷花,哪怕几十年的时间放马呼啸而过,她依旧记得抗战结束后的那两年,父亲带着一家人从重庆来到南京,玄武湖成为她日常的风景。入夜时分的游船之上,父亲递给她的莲蓬,一颗颗剥在掌心,那种清甜,滋味悠长。她早已忘记玄武湖的荷花具体是什么模样,但她记得,那片在风中舞动的荷花是她的夏天,她的童年,她的乡愁,永远封印在她的画中,她的生命中。
时光让记忆模糊。或许,当我几十年之后回忆起,我会忘了那些披星戴月,忘了那些花香蝉鸣,但我不会忘记我曾经奔跑过,炽热过。从清晨的颐和园跑到入暮的玄武湖,无论是汗洒故乡还是他乡,我的生命都曾经很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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