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修复裂痕,似乎比破镜重圆更难。

拐卖,让一个孩子的命运被改写,让一个家庭的命运也被改变。寻亲成功后,生活犹如断层,被拐孩子如何真正回家、情感如何重建、生活如何回到正轨,成了他们更大的难题。孩子、家庭、社会,又能做些什么?在几个故事里,我们重新观察。

从叛逆到融入

在这些被拐孩子当中,彭文乐算是年龄较小就被找回的孩子。到现在,他回家已经有13年时间。

2008年3月25日,在深圳市光明新区公明街道合水口社区一家电话超市旁,3岁的彭文乐被一名陌生男子抱走。为了找孩子,父亲彭高峰踏上寻子路,并将电话超市改成寻子店,店面上写着“寻亲子,悬赏10万”。他也被大家称为“中国首个寻亲店店主。”

2011年,彭高峰在江苏邳州找到了当时已经6岁的彭文乐。回家前一晚,彭高峰没有跟文乐住在一起,而是让文乐住在宾馆的隔壁房间,和“养母”待在一起。凌晨两点,他在微博写道:“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他不愿意和我回家。这次的解救,可能比他三岁被拐卖的创伤更大。因为他已经记事了。”

彭高峰的喜悦被忧虑笼罩。“在小孩的世界里,他不知道是是非非,他已经依赖‘那边’。我们出现,又要把他从熟悉的环境带走,这肯定对他心理是有影响的。”

认亲后,新的难题摆在面前。彭文乐回家后,身上有很多“刺”。“他会乱扔垃圾、随地吐痰。他总是不吃亏的,跟同学相处不来。饮食、语言方面的习惯,这都不是问题。最主要的是他的心理。乐乐说过,你们不喜欢我,我就回去。”彭文乐身上的“刺”,狠狠地扎痛了彭高峰。为了弄清楚儿子身上的“刺”,彭高峰决定回到“他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彭文乐被拐后,生活在江苏邳州的一个农村单亲家庭。“拐走他的那个人已经去世,那边还有‘养母’和妹妹。他要是不强大,就没办法保护妹妹,就会经常受欺负。因为严重缺乏安全感,他必须故意地表现自己有多强大。”彭高峰还到了彭文乐曾经上学的地方,校园全是土路,课桌等设施条件都很差。“我就能够理解他的行为习惯了。”彭高峰心如刀绞。

原本,彭高峰在湖北老家已经给文乐找好了学校。但最后,他坚决将文乐留在深圳,哪怕是借读。彭高峰的想法是,“我们要跟他建立非常好的父子关系和母子关系。让他慢慢地把心敞开,体会到父母的爱。”这不是一朝一夕,或者通过一两件事,就能做到的。

彭高峰想把所有都给文乐,但他知道,这对孩子并不是好事。他还咨询心理医生,希望用更科学的办法走近文乐。另外,他还手把手地教他改正一些生活习惯。

整整又花了三年时间,彭高峰和妻子熊依妮小心翼翼地跟彭文乐磨合,文乐终于收起了身上的“刺”。彭高峰说:“我认为父亲母亲的爱,终究会化解我们之间的隔阂,化解他的不信任和不安全感,他就会把心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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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高峰一家合影

其实,最初文乐和弟弟文博之间也会有矛盾。长时间接触以后,兄弟俩感情很深,弟弟很崇拜哥哥。在彭高峰看来,文博性格暖一点,情绪表达比较直接;文乐的性格“高冷”,有时候会把事情藏在心里。

2022年,彭文乐以高考632分的成绩再次回到大众视野。对于彭高峰来说,最欣慰的是,“文乐的性格很开朗,甚至找不到拐卖留给他的痕迹了。以前他还会刻意回避,现在他能够接受了。何其幸运,我们是父子,也是朋友。”

从团圆到分裂

但并不是所有被拐孩子都能真正“回归”原生家庭。

2023年,36岁的李强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叫郁豹豹。

作为李强时,他的记忆始于河南商丘。大概5岁时,他从邻居口中得知自己并不是“养家”的亲生孩子。11岁时,李强被“养父母”带到四川,“转送”到第二个家庭。他说:“我满心期待跟着他们坐上火车。谁知道到了四川,竟是被转送的命运。我在新家的存在感更是稀薄,连最后的亲情都被磨灭。接连失望之下,我选择离家出走,独自踏上寻亲路。”

一个人流浪在外,李强曾在上海的饭店当服务员。2022年,他又到北京做外卖骑手。这些年来,李强从未放弃寻找亲生父母,一边打工一边寻亲。

一直到2023年9月28日,见到母亲王立琼,李强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1990年1月,2岁的他在四川省绵竹市绵远乡瓦窑村失踪,家人多年寻找无果。

2023年5月,王立琼找到绵阳市公安局胡祥雨工作室求助。9月,郁豹豹接到警方的信息,他得知亲生父母的消息。当时,他正在送餐,一个人在路边嚎啕大哭。因郁豹豹经济状况窘迫,认亲仪式被警方安排在北京。

9月28日,郁豹豹与亲生母亲和两个弟弟相认。9月29日,郁豹豹和母亲一起回山西老家。二弟还亲手为大哥穿上新鞋,“咱苦日子走完了,咱以后重新开始,咱走的是幸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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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豹豹认亲现场

认亲被社会关注,郁豹豹在网上走红,一家人都想接住这波流量。然而,这也成了这个破镜重圆的家庭再次转变的开始……

谈起直播带货,郁豹豹曾表达过自己的想法。父母早在2005年离婚,父亲在山西沂州偏关县的一个镇上居住,母亲在四川再婚,二弟以开网约车为生,三弟经营一家台球厅,“两个弟弟都有负债,说来接我时花的钱,给我买的衣服鞋子,都是刷的三弟媳的信用卡”。

郁豹豹说:“我有了这个平台和机会,再加上将来结婚、盖房子都需要钱,最重要的是我还要追究人贩子,也需要钱,我也不指望爸妈帮我”。

认亲不到半个月,兄弟三人开始直播带货。首场直播一共赚了47万元,郁豹豹提出6:2:2的分成方案,他拿六成,两个弟弟各拿两成,父母却要求改成4:3:3的分成方案,他起初并不接受,不过还是选择了妥协,但从那时起已心生隔阂。

2023年11月22日,郁豹豹对两个弟弟提出不再合作直播带货,认为分开会更好一些。郁豹豹说弟弟们只想分他的佣金,弟弟们的佣金却不想分给他。现如今,郁豹豹已将账号中和亲人共同出镜的内容隐藏,母亲则将账号设置成私密状态,两个弟弟也将此前账号名称中的“郁豹豹”删去。

而两个弟弟对此事另有说辞。二弟曾向郁豹豹要提出,要将他和三弟拉个群,有品牌方对接等类似事情要互相告知一声,以避免产生隔阂。三弟也对郁豹豹说过:“什么事都必须让我和二哥唯命是从,请问你尊重过我们没有?”

最近,郁豹豹在网上公开说明了自己与家人之间发生的事情。“除了金钱的问题,还有认知、生活习惯的差异,我们之间没有彼此接纳”。他说,各自安好就行了。

从寻家到“复仇”

对于黎方富、杨妞花来说,认亲回家之后,“复仇”成了他们的生活重心。

因为手绘地图寻亲,黎方富被大家熟知。

被拐时,他只有4岁,为了寻家,他重复记忆自己的被拐经历。1988年,他记得自己从云南昭通被拐至河南兰考,成了李景伟。2021年12月15日,他通过社交平台发布寻亲视频,凭记忆手绘家乡地图。2021年12月28日,河南警方告诉他,一位名叫杨惠兰的人,称他所绘地图和自己记忆中一模一样,经DNA比对是李景伟的母亲。2022年1月1日,李景伟在河南兰考与母亲团聚,重新“做回”黎方富。

认亲后,黎方富的“担子”似乎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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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方富

他得知,父亲在寻亲过程中,被打受伤后去世。母亲一直没放弃寻找他,她带着黎方富的弟弟去云南、四川、河南等地寻找。后来,母亲在河南定居、再婚,她的大女儿、二儿子、二儿媳因意外去世。后来,她11岁的孙子,也因意外身亡。

他还得知了拐卖自己的人贩子。另外,在他被拐之前,他的堂姐、姑姑也分别于14岁和13岁时被拐,被卖给了大他们二、三十岁的“老头子”。

认亲后,黎方富和母亲在河南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辞去广东的工作,在郑州一家工地干活。他曾计划回云南老家看看,给父亲上坟,但因为疫情暂时搁置。

2022年5月30日,黎方富一家回到云南昭通盐津县牛寨乡新华村老家。村里拉满了欢迎横幅,乡亲们迎接着这个不易的家庭。

“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放着水锅和石磨,院子外边有水塘和竹林,更远处有梯田和山间的公路……”沿着手绘地图重走一遍,他一边回忆记忆中村里的样子,一边感慨现在的变化。黎方富说,“家里老房子没有了,其他变化不大。当地政府说,会给我们解决宅基地的问题。”

黎方富在父亲坟前磕了几个头,痛哭着说:“爸爸,我回来了。”他有个心结,让人贩子得到法律惩罚。

这两年,黎方富一直在为案件奔波,并帮助十几个寻家的孩子找到亲人。2023年6月13日,案件在云南省昭通市盐津县法院一审宣判。以拐卖人口罪判处被告人贺某奎有期徒刑十一年、判处被告人王某元有期徒刑十年;被告人贺某奎、王某元各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李某伟经济损失5万元。对于这个结果,黎方富并不认,他仍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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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妞花

另一个被拐孩子杨妞花,也亲手将人贩子余华英送上被告席。1995年,杨妞花5岁时被人拐走,她始终将余华英的模样记在心里。2021年,跟姐姐团聚后,她得知了一家人在自己被拐之后的悲惨遭遇,父亲38岁时郁郁而终,母亲32岁也撒手人寰。杨妞花恨极了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人贩子,于是走上“复仇”之路。

今年10月25日,贵州省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余华英拐卖儿童案做出重审一审宣判,对被告人余华英以拐卖儿童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而余华英当庭表示上诉。杨妞花表示还会继续“战斗”,“这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很多被拐孩子等待着尘埃落定那一天,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心理医生:要真正回归家庭,角色认同很关键

针对这些被拐孩子如何回归家庭所涉及的心理问题,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咨询国民心理健康研究院暨社会心理服务产业学院副院长罗清军。

在他看来,孩子被拐会造成心理障碍,这也是他们难以顺利“回归”家庭的原因。

第一,被拐属于创伤事件,对孩子身心造成巨大创伤。被拐孩子失去家庭、亲人以及安全感的巨大心理冲击,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可能会经历长期的心理创伤,表现为焦虑、抑郁、睡眠障碍等症状,比如反复体验到创伤事件的记忆,出现闪回、噩梦等症状。

第二,信任危机。被拐的经历往往导致孩子难以建立对他人的基本信任感,甚至对最亲近的人也会保持警惕。在内心深处甚至对父母、家庭有很深怨恨,潜意识是“父母没有照顾好自己”“都是因为父母造成的”“父母是不值得信任的”“家庭是不安全的”等,导致身体回归家庭后,心理回归困难,融入困难,有隔阂。

第三,身份认同缺失。因为一段被拐卖的经历或离开家的经历,是重要社会支持系统的丧失,孩子的自我认知、情感发展受到影响,这会表现为回归家庭后,和家庭有距离,情感淡漠不亲近。

第四,亲情的断裂与修复。部分被拐的孩子会去到新的家庭,有“养父母”,他们逐步适应“养父母”家庭,并建立情感,对亲生父母越来越疏离、陌生,有了鸿沟,因此,被拐孩子回归家庭后,需要修复断裂的亲情,需要给他们一段时间,允许一段时间有距离,不能立马道德绑架他们。

第五,关于亲生父母和社会的角色期待。全社会都希望被拐孩子尽快回归家庭,亲生父母也是,这种强烈的角色期待,有时候容易给孩子造成心理负担和压力,尤其一些被拐年龄早的孩子,对亲生父母、家庭没有感情。因此在回归家庭过程中,亲生父母、家庭、社会要给孩子一段时间,尊重孩子成长经历和情感。

如何真正“回归”家庭,罗清军建议,首先,理解并尊重孩子,不能强加大人的需求和期待,多问问孩子,允许孩子暂时的疏远。其次,建立坦诚的沟通渠道,不要立马隔断孩子被拐后养父母家庭,避免立马把孩子拉到原父母家庭,可以建立沟通渠道,有一个过渡期、适应期。再者,给予心理帮助,帮助被拐儿童心理创伤修复、角色认同、社会功能恢复等。

(大众新闻·齐鲁壹点记者 李静 路董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