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小巷
黎荔
你有过在小巷生活的经历吗？
小巷是很多人的精神原乡，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人生早年的故事，发生在一条深深的小巷子里。小巷，曲曲折折，又弯又长。小巷人家，不过是寻常百姓。陋巷儿女，不是布衣平民又是什么？当你走入一条无名的小巷，一直追在耳边的喧嚣会突然退去。青石板路延伸的小巷，民居错落有致在两旁，路边有光洁的潺潺水渠，墙壁上、窗棂下有缠绕的花蔓和舒展的绿藤。在雨水充足的南方，小巷的角角落落里，到处都滋生着青苔。小巷太安静了，这种安静有种墨绿的幽深感。
我的故乡在岭南小城梧州，梧州有骑楼，骑楼有小巷。我在骑楼下长长的小巷里长大。梧州和广州一样素有百年商埠之称，曾是岭南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骑楼是昔日商贸繁华的标志，而从某个骑楼的转角，一拐弯就能走入某条小巷。小巷七变八拐的，它这么曲折，你望着前面，好像已经堵塞了，可是走了过去，一转弯，依然是巷陌深深，而且更加幽静。一间间老屋鱼鳞黑瓦，摇曳的爬墙藤萝，让一扇扇木窗棂绿光盈满。小巷常是寂寂的，不论什么时候，你向巷中走去，都如宁静的黄昏，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足音。如果你在小巷抬头仰望，窥见头上是一条天空碧带——它也和小巷一样狭窄，和小巷一样蜿蜒。
在我回忆中的年月里，小巷人家的古旧大门，一户户通常都敞开着，很有些年代感的桌椅板凳，被三三两两摆出来，一个个悠然淡定的小巷人，坐在自家门前，喝茶，聊天，写作业，晒太阳。到了饭点，不知哪一户人家的炒菜声滋啦一响，香味就在整个空气里蔓延起来。每一家的屋檐下，都同时爆发出炒菜的香气。饭菜做好了，一家家人就在门口吃饭。大黄狗和花狸猫，也在饭桌下钻来钻去。小巷是属于小巷人家的，也是属于小巷动物的。常有三五只杂色花母鸡“咕咕、咕咕”地叫着，从老旧的门洞里窜出来，四处啄着寻找食物，用来填饱空瘪的嗦囊。有时是一只狗从一处空寂的院落里跑了出来，“汪汪汪”地叫。有时则是几只从高高的屋脊上飞来的鸽子，那飞旋的双翅，如弯钩一般，牵动出属于小巷的旧日时光。
活着的小巷，也是属于植物们的。高大的木棉树将枝丫伸展在小巷里，偶有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在小巷里洒下一片浓荫。每至春寒料峭的时节，木棉花就已次第开放。笔直的树杆上立着一朵朵大红的木棉。绽放的木棉，带着那种光彩夺目的红，仿佛整个春天的红色都装在这里了，仿佛生命的希望就蕴含在这样的红里。岭南地区才能见到的凤凰木，每年12月到翌年1月份落叶，它毫不吝啬地将羽毛般的繁复落叶铺在小巷里，成为一张天然的地毯。如果小巷人家在屋旁，种有一棵花树，无论是盛开一片如火的刺桐花，还是一棵幽香四散的桂花树，到了开花时节，总有老人小孩，端把小椅子，镇日坐在花树下。一不留神，就甜甜地睡过去了。当天色渐晚，归巢的鸟儿把打盹的人唤醒，揉着眼睛，一抬头，一场滴滴答答的桂花雨，细碎地落在脸上，肩上，衣襟上，脚趾上。
小巷就是这样安宁，只有花在轻轻地、悄悄地开了又落。小巷人就是这样悠然，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体验日头光影从早到晚的移动……如果下雨了，雨水在小巷的青石路面上涓涓流淌，雨滴发出击鼓般的声响，汇流入路旁的水渠中。路很滑，行人倾斜的雨伞，时不时碰擦到路边堆放的杂物；一股水流，猝然从屋檐上跳到行人的伞上，溅起一朵大大的水花。
晴天雨天，烧菜缝纫，上学放学，吃饭聊天，小巷的日子平淡寻常，也熠熠生辉。在清幽、古拙的小巷里长大的童年，注定了是平静和缓的。日子的缝隙被巷尾不波的古井，光滑的青石板路和巷口卖砧板、熬凉茶的小铺填满了，散发着井水的清冽甘香、凉茶铺的中药香、砧板店的刨花香。多少年过去，回想起来，童年依旧清清楚楚地在那里，是我一生的暖色调。
砖木结构的老宅，古旧的板壁、黝黑的柴灶、简单的饭菜，构成了我早年的生活。家门前圆润光洁的石板，有着岁月斑驳的木窗棂，黄昏后祖母倚在门旁殷殷的招呼，都依然历历在目。还有左邻右舍到了不同的节气，总有花样繁多的物事要做，春节祭祖、办年饭，元宵手搓汤圆，端午包粽子、做香包，立秋后做蒜蓉辣椒酱，中秋节前做五仁月饼，冬至酿甜酒，做泡菜……那年月，诚诚恳恳过日子的小巷人家，一手家务活都做得有情有致，在那些浓厚的风俗中，每一年都过得有声有色，四季分明。
这样的日子平和而又迅速地溜过去，一直到我临近高中毕业的那个学期。还记得赤足跑过石板的清凉，还记得家里厚重的木门栓，还记得黄昏四合，小巷家家户户，炉子生起，香气飘散，驻守在木柴土灶旁，等待出锅的那份闲适和温暖。那些熟悉的瞬间，那些美好的瞬间，是我从温润童年里淘洗出的宝石，我小心地珍藏，轻轻地为它们擦去浮尘。
时间不顾一切的如云彩般把天空遮住，接踵而来的是疼痛成长和不舍的分离。回首处，再也不见那小巷，那窄窄的小巷，那又弯又长的小巷。那些曾经在巷子里玩耍、追逐过的孩子们，如今已长大成人。那些在岁月更替中、从小巷搬离到别处去居住的中年人，如今已进入老境。而那些绝尘而去的老一辈们，早已在时光中消逝了。像每一滴酒回不到最初的葡萄，我们都回不到当年了。时间飞逝，总让人唏嘘感叹！
每每想起小巷，内心便感觉涂上了一抹老旧却温暖的色彩。总有一些巷口让人觉得熟悉，如同一扇时光之门，将人拉回过去的某个记忆点。或许每个人都应该拥有自己的小巷，用以存放过往的恍惚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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