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殊是由潘汉年亲自发展的,他堪称我党历史上身份和经历最为复杂的情报人员,他是《伪装者》里明楼的原型,却远比明楼迷离多变和晦暗莫测。他个子不高,矮墩墩的,皮肤黝黑,笑起来透着几分憨傻劲儿,但看起来又不像个好人,倒像是个奸商。1931年10月的一天,潘汉年,王子春,袁殊,三个人坐在静安寺旁的一家咖啡馆里,这是党组织第一次给袁殊交任务,其实没有具体的任务,类似于开学前的第一堂课。潘汉年说:“从现在开始,你要把自己藏起来,收起来,从前的文艺界的朋友要尽快断了联系。”此前,潘汉年对袁殊进行过长达几个月时间的观察,他一直关注着袁殊创办的《文艺新闻》,很多左翼人士包括鲁迅、张天翼、聂弩绀等都在此报上发表文章。著名的“左联五烈士”(李求实、柔石、胡也频、冯铿、殷夫)被国民党杀害后,很多报纸不敢发文,唯有《文艺新闻》报道了出来,而且是以答读者来信的方式。潘汉年当时是左翼文学联盟的党组织负责人,联盟的盟主是鲁迅,袁殊的这种魄力和变通得到了鲁迅的激赏,也很快就引起了潘汉年的重视。潘汉年接着说:“你加入的是我们党的秘密组织,普通党员不知道你的身份,你必须伪装起来,寻找机会打入敌人内部。”袁殊点点头,表示接受党组织的安排。王子春补充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吃力不讨好,我们的工作性质要求我们,要善于和敌人打成一片,遭受误解,背负骂名是常有的事情,不暴露,会挨骂,暴露了,要挨打,甚至被杀头。”袁殊没有异议,面试通过了。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在经过必要的特工技能培训后,王子春帮助梳理袁殊的社会关系。袁殊是湖北蕲春人,母亲出生于盐商世家,他的父亲袁晓岚早年跟着孙中山闹革命,是同盟会的成员,在国民党内部虽称不上大佬,也有一定的名望。袁晓岚对幼年的袁殊关心并不够,他在上海与一个女学生姘居,将投奔而来的孤儿寡母弃置在浦东棚户区,生活比较艰辛。只是到后来,父亲袁晓岚才将袁殊送到上海立达学院,接受正规教育,18岁时又送他到日本早稻田大学去念书,学习了一口流利的日语。王子春问:“你父亲在国民党内有什么位高权重的朋友没有?”袁殊不答,他父亲就在国民党住沪机关任要职,但他并不想走这条线。袁殊突然想起来,舅舅家有一个表哥叫贾伯涛,是黄埔一期的学生,1924年经父亲袁晓岚的关心进入到黄埔军校,现任中央军校上校主任教官。王子春指示袁殊立即和贾伯涛取得联系,看看能不能借此机会在国民党内部谋得一个差事。贾伯涛知道袁殊的用意后,很上心,为了报答姑父的提携,将袁殊引荐给了中统大佬之一吴醒亚,吴醒亚是湖北人,在中统内部搞了一个小帮派叫做“干社”,一看袁殊是小老乡,又有留日的经历,马上帮袁殊在中统局安排了一个差事,任命袁殊为“干社”情报股股长,对外身份是新声通讯社记者。
袁殊在早稻田学习的就是新闻专业,回国后办报纸,结交文艺界,让他干记者是手到擒来,袁殊很快进入角色,完成了打入敌人内部的使命。有了记者的身份和吴醒亚的安排,袁殊如鱼得水,轻而易举地进入到国民党的各个要害部门。有一次日本领事馆要举行记者招待会,袁殊前往参加,他故意随身携带了一本日语杂志,暗示自己精通日语,果然引起了日本人的注目,这个日本人就是岩井英一。岩井表面上是日本领事馆的随员,实际上是日本外务省派驻的高级间谍,他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充作线人,袁殊送上门来了,两个人用日语聊了很久,双方互相进入对方的视野。袁殊回去后马上向潘汉年和吴醒亚分别汇报,两个人的决定惊人的一致,保持同岩井的联系,伺机获取情报。与此同时,岩井立即向他的外务省驻华上级部门汇报,经过一番包装与分析,袁殊成为了日本外务省的谍报人员,每月有200块的活动经费。袁殊靠着他在中统、日本人那里的关系,源源不断地向我党提供急需的情报。他还利用第一手的独家新闻,成为上海滩新闻界和政界的红人,一时间风头无两。1935年初,袁殊按照惯例两次来到约定地点,与上线王子春见面传递情报,却两次没有见到王子春,袁殊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断线”了。“断线”对于特工人员来说往往意味着灭顶之灾,情急之下,袁殊不得不联系夏衍,他在文艺界的老朋友,请其为他转一封信给潘汉年。夏衍原先并不同意转信,之后勉为其难地将袁殊的亲笔信交给中共特科蔡叔厚。蔡叔厚当时正由中共特工科负责人转调入共产国际特工组织任职,他便顺手将袁殊的亲笔信带入了新组织,再次为袁殊安排了新的上线接头人,袁殊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又成为了共产国际的特工人员。
1935年,上海滩出了一件怪事,国民党军统通过一个被捕的共产党关兆南,顺藤摸瓜抓获了一个洋人,在审讯的时候,这个洋人一言不发,沉默以对,申报等报纸称之为“怪西人案”。这个洋人是共产国际的约瑟夫·华尔敦,军统在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找到了袁殊的名字和联络方式,袁殊就这样极其偶然地暴露并被捕了,与他同时被捕的还有上海滩著名影星王莹。在狱中,袁殊承认了自己为中共做事,袁晓岚得知儿子被捕,不顾老病向陈立夫求情,碍于陈立夫的面子,戴笠对袁殊未予深究。关了大半年之后,袁殊被释放,军统交代袁殊即刻面见陈立夫,袁殊未从,直奔上海。而此时,上海中共再无一人与其联络。1935年底,袁殊再次赴日留学,在日本与岩井英一重新建立联系。岩井认为袁殊虽与“怪西人案”有关,但人才难得,因此资助袁殊求学,还为他提供各种关照。1937年初,在与冯雪峰取得联络后,袁殊又继续向潘汉年提供情报。同年4月,袁殊被收入青洪帮大佬曹幼珊门下关门弟子,成为与黄金荣、杜月笙同辈的“通”字辈兄弟。同年6月,在杜月笙的引荐下,戴笠亲自上门会见袁殊,将其正式收入军统国际情报组,任少将组长。戴笠给袁殊安排了两项任务:一是收集日本方面的情报,二是坚持留在上海,不管时局有怎样的变化。“八一三”淞沪抗战期间,袁殊置生死于度外,化装成日本学生,穿越火线,深入到了日军阵地侦察,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军事情报,我方避免了很大损失。
上海沦为孤岛后,袁殊奉命(潘汉年之命,表面则是戴笠之命)留了下来,以军统少将的名义,成立了秘密行动小组,专门惩办侵略者与枪杀臭名昭著的汉奸,其中最为成功的是,爆炸了日本在虹口的海军军火仓库。与此同时,岩井英一又回到了上海,并成立了一个日本特务机关“特别调查组”,袁殊自然也成为了其中一员。由于袁殊迭立奇勋,戴笠把他召到香港予以奖励,袁殊接受戴笠两项任务:一是暗杀李士群;二是与日本交换和平意见。袁殊回到上海,同军统潜伏人员策划爆炸李士群的巢穴76号,没想到军统上海区区长王天木等人叛变,把他给出卖了,后来,袁殊被作为“外务省情报人员”,引渡到了岩井那里,逃过一劫。根据潘汉年指令,袁殊向岩井提出成立“兴亚建国运动”的本部,“兴亚建国运动”本部于1939年11月在岩井公馆成立,在这之前,潘汉年已派关露打进76号,袁殊又进入了日本人的核心圈子中,大家相互配合,获取情报更加便利。1942年,受日本外务省安排,袁殊作为“兴建运动”的代表,应邀到日本访问,外务省头子野春吉三郎向袁殊透露,日军已确定了南进的战略部署。来自各方面的情报表明,日军南进,已是确定不移的战略决策了,潘汉年即电告延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之后,苏联始终担心腹背受敌,确定日军南进的情报后,才放心大胆地从远东调出了几十万兵力到西线。袁殊的情报具有极其重大的战略意义。自1939年到抗战胜利,袁殊的情报战绩可谓数不胜数,从日伪内部的人事更迭、苏南日军的兵力部署,到建立通往根据地秘密交通线,救援被俘的我方人士,包括鲁迅的夫人许广平;掩护潘汉年、范长江、邹韬奋等进入根据地,再到帮助栗裕部队迅速跳出日伪合围的“篱笆墙”……
1945年初,袁殊辞去了清乡专员、伪保安司令、伪教育厅厅长等一系列伪职,仅留下一个上海市参议的名分,抗日战争胜利后,袁殊被任命为军统直属第三站站长,授予中将军衔。1946年,袁殊在征得党组织同意的情况下,借工作的便利悄悄前往解放区,他终于从地下走到了地上,见到了阳光,但考虑到袁殊的身份特殊和当时的政治形势,华东局组织部长曾山亲自找袁殊谈话,让袁殊跟他姓,暂时改名“曾达斋”,这代表了组织的意思,从此,曾达斋这个名字袁殊一直用了几十年。1949年,袁殊被李克农专门要到北京,做日、美动向的研究工作。潘汉年每次到北京开会,两人都会见面,最后一次,即1955年,袁殊到北京饭店看潘汉年,潘汉年十分伤感地说了一句:“凡是搞情报工作的,大多数都没有好下场,中外同行都一样。”几天之后,潘汉年被捕,紧接着,袁殊也被捕入狱,直至 1982年9月,在中共中央平反潘汉年案后的一个月,袁殊终于得到了平反,重新恢复了党员身份,并且得到了离休的待遇。但他的晚年仍不得安宁,临终之前,他精神极为紊乱,经常嚎啕大哭。1987年11月14日,袁殊意外骨折,导致肺部感染,在解放军309医院去世,享年76岁。
在我们党的情报历史上,袁殊,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他将自己的本名袁学易改为袁殊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预料到自己特殊的人生际遇。十几载春秋,一个人游走在五重身份之间,当危险来临时,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到底是哪个袁殊在说话,又是代表哪个阶层?恐怕就是袁殊他自己,也会有说不清楚的时候,谁又能说得清呢,情报工作的特殊性,在不经意的一个瞬间,都会让人直坠地狱,而为了完成任务,有着太多的不得已。袁殊们,不容易!(第31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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