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许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称仁智之乐焉。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宗炳《画山水序》
圣人与贤者,既是两种境界,又是对举、互文的写法。所谓两种境界,圣人含道映物,是从形而上到形而下,自上而下,贤者澄怀味象乃从形而下上达形而上,自下而上。这种写法,用风动与幡动的公案可参照。
(惠能)至广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我们阐释“圣人含道映物”与“贤者澄怀味象”,不在于圣人比贤者高级,而在于作为一个读者,或者一个行者,从哪里契入的问题,这就是“仁者心动”之谓也。阐释经典,不在于把经典阐释得多透彻,多精妙,而在于如何于当下契入,悟入,真实地进入我们的书画生活、笔墨生活,进入我们的身心世界。
脱离了生活、生命、当下,讲学问、学术,那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也是我在做经典阐释的一贯态度,与生命交融,与当下感应,融入日常、生活。
中国的传统里,道不是玄思的对象,而是一种生命的实况。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志于道不落实在玄思里,落实在“游于艺”的切身性里,落实在“依于仁”的仁心感统的当下性里,落实在“据于德”的修身性里,处处落实,成为身心的修养,成为日常的工夫。所以,你看,“道”是“含”着的,是放在嘴里品味,放在心里涵养。“象”也是“味”着的,尝一尝啥滋味。
我喜欢山水画,也算是从沈周的画里契入,从沈周上探、下索,就遇到了宗炳,不止一次地遇到,比如卧游,比如山水画理,所以相遇他的《山水画序》也是必然。这篇小小的序言,在山水画的发展史上,有着重大的意义,从某方面来讲,是这篇小小的序言,开启、推动这一千多年的山水画的走向,这篇序文是个重要的节点。所以我把这篇小小的序文,分为七次写完,以“含道映物”和“澄怀味象”的方式,以此作为我对中国整个山水画的一次系统地探索与思考。
“含道映物”,有一种主动性在里面,是一种创制。如周公制礼作乐。以“含道映物”的方式,创作出作品,作品里有道、有物,道蕴含在其中,物若水中之影,有其形也。整体而言,是形神兼备。此乃“造”之法。
“澄怀味象”,是一种被动地观,观山水,乃至于观画,观天地,首先是“澄怀”,若散怀抱,若清空自己,以空明之心观之。
“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蔡邕《笔论》)
澄怀味象,目的在于还原出事物本来的样子,法自然。老子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之谓也。
此乃观之法。
圣人造之,贤人观之,一者乾之道,一者坤之道,一阴一阳之谓道也。
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
“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这是传统作与述的总纲,是道与艺的大体。而“山水质有而趣灵”则是把聚焦点放在了山水上。山水,是天地之间的大物。“质有”,言其形,有形质,可观、可居、可游也。
“趣灵”,言其气象与精神也。趣味盎然,生机或盛或衰,或显或隐。灵,灵动,生生不已,体现那种活泼泼的变化。
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郭熙《林泉高致》)
这就是山水的“趣灵”,人居于其间,得其美也、趣也、灵也、道也。
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许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
九州大地的山山水水,自有其形势和源流,然居游其中的人,在上千年的维度上,自有圣贤的谱系,也或显或隐地长存于在山水间,这个长存,不是形层面,而是气象与精神层面。山水间,有故事,有气象,有精神,可谓有道也。同时这也是中国画的神圣传统,也是中国画的高境。这个或居庙堂之高,或隐江湖之远,及其“含道映物”、“澄怀味象”之处,一也。
又称仁智之乐焉。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这是中国文人山水画的精神源头。山、水,相应仁人和知者的意象。山水之乐,也是慕仁修智之乐也。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庄子·知北游》)
道无处不在,但“山水以形媚道”,山水有大美,可居可游。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
中国的山水画的精神传统,在游艺修身,在修身体仁,在乘物以游心也。亦可用孔子讲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理解中国山水画的核心精神。
好,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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