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的凌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是邻居上海阿姨,她隔着门对我喊,快给你妈回个电话,她要订机票回家。一种不好的预感快速从脑海里闪过,这天是爸妈从佳木斯到昆明第三天。电话那头,妈妈语气很低沉,“你姥姥走了。”
是日夜里,家人们从全国各地赶回了我们那个身处在北国边境的县城老家。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都来到了灵堂,这里躺着姥姥,亲戚们的朋友都赶来给姥姥遗体鞠躬,我们戴孝回礼,中间几次往返去烧纸,第三天,姥姥出殡火化,这次是最后一眼看到姥姥的样子,和我上次看她并没有多大变化,睡的很安详,法师按照当地的礼俗操办,为的是家人们安心,不要太伤感,我们按照他要求的流程去执行。最后姥姥的骨灰盒被放置在一个清晨阳光能够洒到的地方。
姥姥今年九十了,在医院睡觉的时候走的,没什么病痛,大家说是喜丧。她前面大半生为了家庭操劳,最后十余年卧床。六十岁时因为常年不吃早饭,做了人生唯一一次的手术摘掉了胆囊,七十岁开始患阿尔兹海默症,从不记事到不认识人,再到话都不会说了,最后连表情也没有了。伴随着的是肢体的衰老退化,从需要人搀扶到坐轮椅,八十岁开始卧床,后来就没有再下过床,这些年一直要靠人照顾。这可能就是中国式的孝道,即使这十年姥姥的生活已经谈不上任何质量,没有意识,但老人只要还在,子女们回到家能看到老人,就还是很安心。疫情三年,姥姥中间去了几次医院,即便最后阳了还是挺过来了,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奇迹。
但人终究还是会有走的一天,尤其是姥姥的身体状况,大家似乎都早有心理准备。在姥姥走后,家人们聚在一起,时不时会聊到姥姥的一些故事,姥姥的一生虽然称不上传奇,但却有很多只有那个时代的人才会有的经历和遭遇,而在这一过程里塑造的性格和品质,也影响着每一个流淌着她血液的孩子们。墨西哥有一个亡灵节,就是当一个去世的人被所有在世的人都遗忘的时候,他的灵魂才真正地消亡了。为了不让姥姥被人忘记,我决定写些关于姥姥的事。
姥姥姓赵,名亚芹,至于是亚还是雅,芹还是琴,姥姥自己都记不清楚,更记不清楚的是她的生日,因为她一辈子就没自己过过生日,过去条件不好,姥姥为了省钱,就和姥爷同一天过生日,这么一过就是一辈子,也许是不想说,也许是连她自己都不记得。
姥姥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乱世的东北,在一个大家族里,家里一共八个兄弟姊妹,排行老四。家道中落,宅子都被俄罗斯人烧了,她就跟着两个哥哥和妹妹一路从沈阳逃到了黑龙江,到了富锦福利屯认识了姥爷,姥爷家是当地有名的兽医世家,条件很好,姥爷又是三代单传,姥姥那个时候喜欢高大英俊的姥爷,没事就去姥爷家帮忙干活,然后留下来吃饭,一来二去,就嫁给了姥爷,应该说当时姥姥很前卫,女方是主动追求的一方。
嫁给姥爷后,姥姥对姥爷的照顾无微不至,在家里脏活累活重活都是姥姥自己干,不让姥爷伸手,姥爷是职工户有工资,姥姥一辈子没有工作,为了补贴家用,姥姥就去外面当小工,帮别人盖房子扒炕拉砖坯,这些都是男人靠力气干的活,身材矮小的姥姥都干过,姥姥的腰疾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日本侵略东北时,姥爷遇到过日本兵,从小就患了心脏病,姥爷在家里不能累着,也不能吓到。记得小时候在家里,我们说话都不能太大声,因为怕吓到姥爷,但我们真正怕的不是姥爷,而是怕吓到了姥爷挨姥姥打。在计划经济的年代,每个月县里会拉一大车米面油,然后职工户家庭可以去领一个月家人的口粮,姥姥怕姥爷累,每次都是姥姥一个人把一家八口一个月的口粮一路背回来。
姥爷是三代单传,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生个儿子是义务也是责任。可姥姥生的偏偏都是女儿,婆婆因此不待见她,于是再生,一连三四个,还是女儿。姥姥从怀孕到生完孩子,月子都不坐,就下地干活,因为还有那么多孩子需要养活。生第五个孩子的那天,姥爷不在家,姥姥自己拿剪刀剪的脐带,二姨过来问是丫头小子,姥姥说是丫头,二姨说,别要了,扔桶里吧。当然五姨最后也没有被扔掉,而生完这五朵金花后,终于迎来了姥姥期盼已久的儿子,老两口如获至宝,姥姥也似乎是完成了某种使命,后面没有再生孩子。
可孩子生多了就是负担,一家八口,光靠姥爷一个人的工资是远远不够的,对于这个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姥姥对姥爷充满了爱慕和尊敬,凡事以夫为天。即便和姥爷生气,姥姥也从来不敢对姥爷发火。可姥姥却又是个性格耿直,脾气火爆的人,那么发泄的出口就在几个女儿身上——当然也不会是儿子。所以二姨三姨说她们从小就会看姥姥脸色行事,怕挨打,就要为家里多干活。孩子不听话,姥姥也是真的往死里打,即便姥姥走了,这些姨都是记忆犹新,姥姥身材不高,微胖,但动作很灵巧,二姨有一次在院子里不小心碰坏了家里什么东西,姥姥在里屋抓起一根木板,从窗户纵身跳出来追到二姨就打,边打边骂,她不打到解气绝对不停手,在子女面前,姥姥是绝对的暴君。相比之下,姥爷就是家里的好人,但姥爷哪怕表情的一个变化,大家也很害怕,因为怕挨接到指示的姥姥毒打。
在家里吃饭是有次序的,最好的永远是姥爷的,姥爷在家可以吃小灶,到了饭点,姥爷一个人先吃,吃完孩子们才能去吃大锅饭,而最后总是姥姥一个人去吃剩下的饭菜。姥爷今年九十多了,每天吃饭的时间极其固定,都是几十年下来养成的习惯。中间的孩子往往最没人疼,三姨怕挨打,从小吃饭就不敢上桌,都是夹一点菜拿着碗在旁边站着吃,有时候收拾碗筷看到姥爷剩的花生米,馋了偷吃一口,被姥姥抓到都要打骂一顿。
这样的家庭塑造的孩子们对姥爷的尊敬和对姥姥的畏惧,而敬畏之余也让他们都非常孝顺,凡事第一个想到的是父母,第一次吃到什么东西,如果父母没吃过,自己先吃了就会自责。妈妈到了六十岁吃到好吃的还会时常对我说,要是你姥姥能尝一下就好了。为了减轻父母的压力,大的孩子会带小的孩子,三姨回忆舅舅到了七岁还没断奶,每天都是三姨背着,为了照顾舅舅,三姨上学都晚上了一两年。
而当这些子女上学以后,姥姥又切换了模式,她不再让子女干活,她把她这一辈子吃的苦归咎于没有工作和没有文化。她不希望她的女儿们过像她一样的人生,没有收入就只能依靠男人,在家里就没有地位,就要为了生儿子受婆婆气。所以女孩们一定要学好习,要有文化。那段日子姥姥甚至把孩子反锁在屋里学习,一旦发现偷懒就打,但实际上姥姥要干的活更多了,更劳累了。好在最后每个孩子都找到了好工作,而我妈妈在几个姊妹里成绩最好,成了县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只有五姨成绩不好,姥姥把家里唯一的接姥爷班的名额给了五姨,这样每个女儿都有了工作。
其实在几个女儿找工作之前,姥姥就开始为孩子们谋划,哪个单位好,谁能帮上忙说的算,姥姥就去人家里干活做饭。家里要是有好吃的,做完也会先给人家送过去,再加上几个女儿自身条件优秀,所以都找到了很好的工作。工作以后,姥姥不允许孩子们请假,别人家农忙的时候会让子女或者女婿回家里干活,姥姥都不允许,家里有一种在工作上比拼的氛围,从比学习到比工作,就是每个人每个家庭都要在各自工作岗位做出成绩才行。
在这些女儿们的婚姻问题上,姥姥和那个年代其他的老太太也很不一样,甚至有一些超越她所处时代的智慧。当时的人很看重出身,姥姥因为有一个哥哥在伪满洲国时候当过日本警察,成分不好,因此吃了不少苦头,大家都想找成分好的对象。可姥姥不这么认为,她找女婿的原则是第一,要有学历有文化,第二,工作能力要出众,第三,工作单位要有前景。这样,那些工人,富农,个体户都没有入姥姥的法眼,即便是各种父母亲自找上来的说媒,姥姥依然遵循他的选婿标准。最后这些女儿找的结婚对象,虽然刚结婚的时候家庭条件都一般,但随着中国进入改革开放以后,有文化,有能力成了选拔人才的标准,每一个女婿后来都成了地方经济发展重要领域的干部,没有一个女儿再吃她当年的苦,而这个大家庭也很团结,后加入到这个家庭的人也都深受姥姥所营造的文化影响,遇到事情也会征求姥姥的意见。而姥姥依旧是那个风风火火,勤劳隐忍的女人,只是吃饭时,从一开始只有姥爷一个人先吃,变成了姥爷和儿子女婿们先吃,然后女儿和孩子们吃,不变的是姥姥还是最后上桌吃饭的那个人。
到了第三代,姥姥给女儿女婿们立了规矩,要求每家无论男女,只能生一个孩子,因为她不想让她的女儿再为了生儿子而吃苦。家里第一个孩子是大姨家的女儿,也就是我大姐,大姐是七零年代的尾巴,姥姥立的规矩,甚至比国家计划生育还早三年。大姐是姥姥照顾最长时间的孩子,对于我们这代人姥姥下手轻多了,有时候甚至不自己打,而是告诉大姨让大姨打,打完姥姥看到还会有点心疼。后面是二姐和二哥,到了我这,已经很少打了,弟弟倒是因为淘气加上不会哭也不求饶,经常被姥姥掐的青一块紫一块,姥姥掐人掐大腿内侧,非常疼。
在我的记忆里,姥姥应该是个六十来岁的胖老太太,特别爱笑,慈祥和蔼,黑头发里有很多银丝。姥姥看到我就想笑,一是因为她喜欢小子,而我又是她第一个从小带大的外孙,小时候姥姥背着我做饭,在里屋和厨房走来走去,路过门的时候,我向外探头撞到了门框上,把头上撞了个大包,哭的不行,这个事九十多岁的姥爷还一直念叨。后来姥姥用个绳子把我绑在炕上,绳子有一定长度,一头是窗框,一头是我的腿,我刚好可以在炕上自由活动,到了炕沿就被绳子牵住掉不下去。从小姥姥就告诉我要好好学习,家里人都听姥姥的话,我也不敢忤逆,在姥姥家不仅要自己学习,还要管弟弟学习。好在那个时候到谁家我都有书看,姨夫们也都很有才华,看的书也很广泛,姥姥虽然不认字,但是看我读书她就高兴,慢慢的我也从为了别人高兴读书,到自己在书籍里找到了乐趣。
和前面的哥哥姐姐不一样,我从小就嘴馋,如果姥姥家有好吃的我没吃到,我就会生气,如果都是剩菜没有我喜欢的,我就不吃了。姥姥知道我爱吃,又怕我因为饿肚子影响上课,每次都会给我单独留一份,有一次我回到家,看到剩的菜都没有肉了,我又生气了,一个人谁也不想理,姥姥就笑呵呵过来,给我端了一碗肉,说就给你留的,别让其他孩子知道,我就悄悄的乐呵呵的吃了。
慢慢的我越长越高,到了小学三四年级,就和姥姥一样高了,黑龙江冬天很冷,小时候冬天能吃到的水果干果就那几样,苹果橘子冻梨,花生瓜子这些,有一次我和姥姥去二百货,看见有卖烤栗子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栗子,就觉得很神奇,姥姥想跟卖栗子的要一颗给我吃,卖栗子的人不肯给,姥姥一生都很节俭,但还是从裤腰里拿出手绢包了好几层的钱,给我买了几颗栗子,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吃到栗子,真的有被惊艳到,回到家我剥了一颗给姥姥吃,姥姥也说好吃,还不停的笑,我说以后我要好好学习挣钱给姥姥买栗子吃。夏天晚上我和姥姥会去路口看街上的人扭秧歌,看完姥姥再送我回家,有一次回家路上,我和姥姥搂着对方肩膀往前走,一个中年男人骑自行车一直跟在我俩身后,直到靠近了路灯还在探头看我俩,看到我们正脸,才扬长而去。我说姥姥,他会不会还认为我们俩小学生在谈恋爱吧?听完姥姥笑得不停不下来,眼泪都笑出来了。后来姥姥和很多人讲这个故事,每次讲的时候都忍不住笑,我觉得六十岁的姥姥心里还住着一个小姑娘。
我中考后到鹤岗市读了理科实验班,刚好大姨家也在鹤岗,姥姥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记忆力不太好了,姥姥知道我爱吃烀茄子炖肉,来大姨家早上三点就开始给我做饭,做完饭还出门了,发现天还是黑的又回了家。我早上起来看到大米饭,烀茄子还有肉,我说“姥,这不是中午才吃的吗,早上哪吃的下这个啊?”高中和大学,每次放假回家,姥姥都会送我到客运站,然后趁人不注意给我塞些钱,为的让我生活过的好些,后来姥姥已经分不清钱和纸了,还会给我塞。姥姥一辈子对自己很节省,也很少给子女钱,但经常会给我塞钱。再后来,姥姥很少下楼了,我每次出门前去看她,她都会趴在窗户上看我,我说回去吧姥,凉。她就摆摆手,一直到我出了小区拐弯,才看不到姥姥。
后来去上海读研和工作再回来,姥姥就越来越像个孩子了,但是我回来她会开心的笑,阿姨问她认识我不,她说认识,这是我们家的孩子,阿姨说现在姥姥只认识姥爷,老舅,大姨夫和我,再后来回来,姥姥就只会笑了。疫情三年没有回来,今年回了三次家,一次是因为今年夏天上海太热,回家避了三天暑,去看了姥姥,这个时候的姥姥很安静没有表情,对我们而言,更像是一种精神寄托,因为姥姥在,爸爸妈妈和我们都是孩子。十一后和朋友们来东北拍摄秋景,我顺路回家看了姥姥,刚好那一天是重阳节,我抱着姥姥亲了亲姥姥,姥姥九十岁了。没想到那就是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姥姥。
这次回来赶上了家里下的第一场雪,在去机场前,二姐问我有没有姥姥的照片,我找遍了相册才发现,姥姥单独的照片太少了,所有的都是和姥爷一起的。就像姥姥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生日一样,所有的生日都是姥爷一起的,连最后盖棺定论的出生日期也不是姥姥的生日,而是姥爷三月的生日。
葬礼后,在姥姥家。一家人又围坐在一起,各自诉说着自己和姥姥的点滴。姥姥的孩子们如今能理解姥姥当年为什么打孩子那么狠,因为孩子太多,发生冲突只能各打五十大板,而她们长大后,只有一个孩子,遇到孩子不听话更多的是讲道理而不是责打了。但她们依旧感谢那个在她们读书时,把她们反锁在家里逼着自己学习;青春期时,把一个又一个慕名而来的追求者撵走搅黄;工作以后,坚决不让请一天假回家帮忙;孩子生病,可以把孩子往她家炕上一放就去上班的人。只是这个人刚刚走了。
到了最后,话题回到了姥姥的生日,没有一个孩子知道姥姥准确的日期,有人说是二月的,有人说是四月,出处就是从姨姥还是舅爷那里听到的一些线索。我说姥姥应该是二月初九,我给姥姥过过生日。大家都很惊讶,说你怎么给姥姥过生日,我们都不知道?我说这天是姥姥跟我说的,我还攒了零用钱给姥姥买了小蛋糕和礼物。姥姥偷偷给我留肉,我也偷偷给姥姥过生日啊,其实当时怎么单独给姥姥过生日的细节早已不记得了,但二月初九这个日期我记得绝对没错,也许姥姥真正的生日也不是这一天,是在一个孩子穷追不舍的追问下找了个比较远的日子。但明年的二月初九,如果还能给姥姥过生日,我想送姥姥一个蛋糕,就送个栗子蛋糕吧(2024.11.12写于佳木斯回上海飞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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