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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周涛

周涛老师过世已一年,每当看到书架上周老师所写的书和他的照片,都不由得恍惚,转瞬回到周老师在时的往昔记忆之中,现实生活反而不真切了。

我自2009年毕业前往原新疆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在新疆度过了人生中最丰富、充实的十年。其间,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承蒙周涛老师以及其家人的悉心教导和关照。记得在军区创作室的大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周涛老师。一见我周老师就笑起来,说,哎?没想到一个湖南人个头儿还不低,之前看你站在黄永玉身边的那张照片,不像高个子。周老师说,翻看我之前寄去的简历资料,真正打动他的不是我发表的诸多习作,而是简介里提到曾擦过皮鞋、端过盘子,并询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连连点头,告诉他都是真的,因为小时候有时太过调皮顽劣,被家长安排出门去"见识"社会。大冬天的擦皮鞋,手上反复长了几年的冻疮;高中时去餐厅端盘子,也狠狠地受了社会一番教育。周老师对此很称赞,说想当作家就要趁早吃点儿苦,苦头会成为养料,养壮笔下的文字。

高中时我就曾读过周涛老师的散文,觉得他是天才。那时在我的想象中,天才就是专业无人能及,但生活里可能性格古怪甚至不近人情,而我初到乌鲁木齐那段时间,在进入工作情况、吃饭住宿等方面,周老师的关心面面俱到,就连他书房的书柜也对我开放,随时可以借阅。周老师的爱人马阿姨都曾半开玩笑地说,哪怕女儿高考时也没见他如此上心。周老师说,在他人生发轫之初,也曾得到许多前辈的关怀,如今他要像养小树苗一样,把我也栽培起来。自从入疆,我一刻也不敢懈怠,一心想着要早出作品给周老师一份交代。

直到有天,白烨老师将我写的《胆小人日记》交给时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的李敬泽老师,并在非虚构栏目发表,我感到雀跃且松了口气,总算没有辜负周涛老师和创作室同事们的照料,进疆后的第一组文章有了。带上杂志跑去周老师家汇报时,说起李敬泽老师评价"胆小人日记"这个标题看似谦逊实则口气不小,周老师一时间十分开心得意。这个标题是周老师给起的,他说要的就是这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涛汹涌的气势。再聊起这组文章,周老师说,你写你和这个维吾尔族孩子的感情,看得我差点儿掉泪,我这个人心够硬了,能把我感动,说明你写的是真的。我问道,您觉得写作最重要的是写得够真吗?周老师毫不迟疑地点头,说当然如此,真、善、美,这三个字的排序绝不可颠倒。

这句话我始终记着,"真"不是要求每个人物、每个情节都要严丝合缝地卡着事实去走,而是文章的起始得出于真诚,要展现内心真正的曲折拐绕,不可遮掩,更不应矫饰。以这组非虚构文章为起点,我进入了新疆军旅题材的小说创作。在这期间,周老师不再点评我的写作,只告诉我要"走出去",敢于去一般人不愿去的地方,并常同我探讨去边防采风、蹲点的计划继而帮助联系安排。2017年,周老师看到了我写的短篇《科恰里特山下》,问我说,现在你们年轻人都流行这样写小说了吗?这话问得我发怯,回答说,只觉得这么写是对的,您认为不成吗?周老师摇头说他看不太懂这种写法了,他们那时候喜欢的都是《静静的顿河》这样的小说。见我略显沮丧,周老师又问我其他人读后什么意见,我说听徐怀中先生的家人讲,徐先生觉得这种写法有点儿意思。周老师长长地哦了一声,说徐先生是懂小说的,听他的就行。周老师继而谈到莫言老师,笑着说,当年就是看他小说写得太好,干脆远远地躲开这个天才,只写自己的诗歌和散文。我说,我何尝不是绕着您走?只敢写写您涉猎不多的题材。周老师曾把他当年《山岳山岳 丛林丛林》的手稿拿给我读,翻看一气呵成、未曾涂改的纸面,我感到自己终生勤勉也就能做个"地才"。那时,周涛老师为《科恰里特山下》短篇小说集题写书名,一口气写了几幅书法让我挑着用,我说等领了稿费就给您也发点稿费,他哈哈大笑,说你留着孝敬爹妈吧,只要你创作上出成绩,早日"青出于蓝"就行。

每当遇到周老师写书法,我就时不时"空手套白狼"。周末去周老师家吃饭,走时拿上一两幅回去送给身边的朋友,或送给家里有房在装修的炊事班班长,或送给在美容院打工的朋友。周老师对待身边的人总十分慷慨,也从不吝惜对他人的褒扬和感谢,总是念叨着周围人的好以及待他的好,从未因部属关系或萍水相逢的场面就视一些对其礼貌和善意的举止为理所应当。就在周老师过世前不久,他还在发消息询问正在养病的母亲身体状况,不时问起我在新疆结交的几位朋友的近况。每逢这种时候,周老师高谈阔论、激扬文字时的锐气就消隐了,有的只是一位长者深沉的慈爱。

犹记得一个周末,中午吃过饭在沙发上闲坐,周老师默不作声地上了二楼,再下来时,手上多了一尊鲁迅的陶瓷坐像。周老师将鲁迅像轻放在茶几上,对我说,这是当年他获得第一届鲁迅文学奖后一位好友相送的,如今他要转赠于我,望我早日将他这"前浪"拍倒在沙滩上。周老师别号"狂涛",有年夏天我陪他在小院里乘凉,他啪的合掌拍住一只蚊子,松开时看了看,颇为自满地说,色如红宝石,一看就是喝饱了我周某人的血!在当时的我想来,周老师会说出希望赶紧被"后浪"赶超的话还怪稀奇的。

我带回了鲁迅先生像,将其摆放在办公室随时能见到的地方。从前,周老师经常对创作室成员强调,搞文艺的人不要总把眼睛盯着"评奖""立功",尤其和那些常年在一线的战士相比,更是没有资格说自己搞出了一点作品就"居功请赏"。可这一次,我明白周老师对我是有期许的,正如他不时提到的,他不只要把文章写好,更得带好队伍,在带出"70"后作家卢一萍老师后再带出我这个"小年轻",年龄梯队齐整,才算对组织有交代。

在新疆那些年间,周老师和马阿姨很关心我的健康,总担心我不规律的作息会耗损身体,还常把我叫去家里吃饭改善伙食。后来,周老师推荐我去往北京工作,临近分别时,周老师打断了我对未来创作计划的描述,只叨念着说,创作没有身体要紧,你去了北京好好生活,过得高兴我们才放心。我忍着不舍与心酸,忙说谢谢师父,觉得周老师为我考虑得太多太细,都不似他平素的性格。也正是这样的欣赏和关爱让我满怀信心地走到如今,且因自己曾被善待,也懂得了如何"依葫芦画瓢"地对待有着相近追求的年轻人。

回到北京工作后,和周老师的交流更多只是依赖发手机消息,2023年的中秋节还收到周老师发来的信息,说家里正在炖羊肉,可惜你不能同乐,要是你在就好了。周老师,自您走后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是您还在就好了。

作者:董夏青青

文:董夏青青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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