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课》(上海译文出版社)是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最新、最长的小说。70多岁的老作家回望人生,将私人记忆融入虚构,在大历史中撷取人生掠影。从二战、冷战到新冠,从母亲到孙辈,横跨四代人,作家将勇气、爱欲凝集在人物罗兰身上,一唱三叹。
他试图写记忆的编年,却将时间任意切片。就像看电影时,随意拖动播放器的"进度条"。人物总在现实语境中,不断出神,将记忆穿插为历史的衬布。罗兰与三个女人的交集,如同原著书名"Lessons",在终生上课。但他并未把人生变为一堆教训,那样未免可怜。
小说像多声部协奏,主人公罗兰未成年时陷入与钢琴教师米里亚姆的不伦恋。多年后,他在歌德学院跟阿丽莎上了德语课,他们最终结合,有了儿子劳伦斯。上课,构成罗兰情欲想象的原型,爱欲的创伤性积淀。他试图忘却,却一度纵欲成瘾,不断复制当初的情感结构。妻子阿丽莎为了作家梦,抛夫弃子,罗兰再陷痛苦。知己伴侣达芙妮疗愈了暮年罗兰,她重构了家庭慰藉。性来得太早,爱来得太迟,或许是最大遗憾。 献祭艺术还是担当生活,是作品的终极之思。两个女人伤害了罗兰,都以艺术之名。罗兰本可成为天才钢琴家、诗人,作家,但他让渡自己,独自抚养儿子。他怨恨阿丽莎,但看到她的杰作,又同情女性渴求成就的野心。作家的态度或许是:艺术归艺术,生活是生活。"阿丽莎的小说光芒四射,但她的行为不可饶恕"。他将原本男性叙事里的侵犯与不忠,移置到女性话语里,造成了极大张力。
在我看来,此作将唯美主义追求放置在道德趣味之上。作家的疑难在于如何处理故事伦理与现实伦理的悖逆。他沿着王尔德、纳博科夫的手段成功实践——在审美沉溺里遮蔽道德审视的目光。洛丽塔的故事可以"反写"为女教师和男学生的情感。妻子阿丽莎出走,也造就了另一版本的"鳏夫的自白"。如果换为一个平庸作家,很可能会写成讨论猥亵抑或诱引的"社会问题小说"。麦克尤恩的暧昧性恰恰包含更深叩问——钢琴老师到底是启蒙还是侵犯?
"他恋爱了,一个美丽的女人爱着他,在教他如何去爱,如何抚摸她,如何慢慢积累。"罗兰成为被凝视的欲望客体,但其行动心理却说明,他迷恋并享受这种感觉,并获得了主体性。"他独自一人,一遍又一遍激活、再现、温习这一时刻,才意识到这是多么重要"。接吻后他甚至在考虑擦嘴对钢琴老师很不礼貌。小说深刻剖析了主客辩证法——从属或控制,施加与承受,天然附带了虐恋色彩。"听命于她,就是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同意,尤其是不顺从,会立即惹恼她。那令人忘掉一切的温柔就没有了。"
作家意在探讨禁忌打破后,身份该如何重新修正。女老师越界后立即给罗兰介绍了新的授课老师,即是自我的规训。角色关系的更动,决定叙事"活的灵魂"。我很欣赏麦克尤恩能用时态和声调差别,模拟人物情绪的微妙切换。这种细腻天然带有东方式的敏感。"以前他没意识到语言会切分时间。现在他知道了。钢琴老师是用现在进行时来掌控不久的未来","这次她说话声音柔和,用的是将来时态,她用这种时态让现在显得合理。"
麦克尤恩
小说家既破坏现实,又复原现实。对米里亚姆而言,她意欲将自我行为合理化。麦克尤恩赋予小说"新的开关"——它将打开与现实秩序、社会身份"并存且异在"的情境空间。人物在短暂精神出离,行为失范后,可重归日常。"他告诉舍监他要去哪儿——上钢琴课、彩排,这就是他们体面的勋章。"从而,钢琴教师就呈现出悖反的混合:面露威严的调情、乔装教育的诱引、一副残忍的温情;她一面在彰显纪律,一边又僭越身份,毁掉了秩序。
小说的叙述是深情的冷峻,幽默的不恭。人物生存的悖谬,在揶揄中得到了反抗释放。在我看来,一个不会抱怨,不发牢骚的作家,并非一个好作家。对生活满意,就难有敏锐洞见,因为他会丧失叙述动力。麦克尤恩的情绪饱满,无论他对婚姻中的"受刑"、寄宿教育的虚伪、组织机构官僚化、还是历史人物的愚蠢,都有随性而至的嘲讽。换言之,此作的独特在于评论性与叙事性的相互渗透。人物的日常,就是过一种"评论生活"。只不过,麦克尤恩不像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好发长篇大论。
如果留意作品大量的"嵌入式文本"——人物对诸多作家的分析,就会发现更多"潜文本"的意义。罗兰好读康拉德,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写戈尔丁的论文,隐约折射出其心灵史。我概括为,青春的冒险,及对文明的不满。罗兰比附马洛,暗示两人都在做"记忆的壮举",故事是"经验的记录。但那经验,其中的事实、内心的体验和外部的色彩,都开始于我本人,结束于我本人。"这是对自传性小说的最佳阐释,它更关心个体记忆、知觉与经验。正如"钢琴课"是意象的聚合体,麦克尤恩将其视为记忆宫殿,包含感官愉悦、音乐和家,它是精神归属的最初乐园。
《钢琴课》对宏大叙述采取了碎片式消解。那些重塑全球格局,影响人类命运的事件,在小说里成为背景花絮,如同剧集彩蛋,漫不经心。如古巴导弹危机使罗兰焦虑:还没有性经验就死去,女人蒸发为阴影该如何。他把私人生活视为历史的痕迹与注解,常以未成熟的青春头脑审视时事。与此同时,作家也有意夸大公共事件与私人生活的逻辑因果,如同将蝴蝶效应置于历史分析中。消解与夸大,这两种策略使历史书写获得了空间景深:具象化的个人史始终占据前景,而大历史则成为遥远的旁白。
作者:俞耕耘
文:俞耕耘(书评人) 编辑:范昕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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