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了我近来几篇评论之后,一位老读者既给我赞赏以示支持,又加了一句附言:“你的文章,我越看越消沉。有的问题无解。”
我能体会他这番话背后的无奈:很多事,看清又有什么用?甚至正因为看清才痛苦,连回归原本那种“傻乐”的天真都不复可得。罗曼·罗兰有句格言广为人知:“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发现了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但这之所以被称为“英雄主义”,就是因为太难做到了——大部分人在发现生活的真相之后,就很难再热爱生活了。
想来这也是为什么“难得糊涂”这样犬儒的格言被许多人奉为座右铭:既然现实无法也无力改变,反抗只是不断碰壁,那么还不如醉生梦死的混沌,那样好歹能轻松一点。
这样的感慨,至少也有共鸣,只不过觉得“看清也无益”罢了;另有些时候,我甚至会因此受指责。
几个月前,有一位母亲私信我说:
我的孩子被你影响得悲观厌世,她本来内向优秀、追求完美,读到了研究生,如今却消极低迷,承受不了现实生活,特别被你犀利剖析后。她现在每天待在家里,在虚拟世界中麻痹自己,怀疑这个世界,害怕踏上社会,不与外人交流。你是一个成年人,有家有业,我的孩子怎么办??谁来给她饭吃??
她前几天跟我说:“这个社会有病,可生病吃药的却是我们。”你说,作为一个母亲听了这话得多心疼?我就身处你所说的现实中,但我很快乐,然而孩子不一样,你整天批判现实问题,很多观点都被我女儿接受了,入脑入心,这不是中毒是什么?
我看了你很多文章,有些很好,恬静优雅。但是不要再写社会现象了,孩子每天看你的文章,极大地被误导了,却丝毫憾动不了你所说的社会。那些问题不是我们老百姓能解决的,不存在回避不回避。拜托你能不能站在还没定型的学生角度想想,这对他们有何正面力量和快乐源泉?试问,你难道不想传递正能量给你的孩子吗?
你要真有力量就去帮助那些弱者,去支教、去养老院、去社区志愿服务……直接行动,岂不更勇敢?何必在自媒体上夸夸其谈?自媒体还是谈谈我们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吧。
你身在云端,可以随心所欲,坐而论道,但我的孩子刚起步,起码得回到现实,先养活自己吧。你不要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你写这些文字是没有快乐的,还误导了一大批思想尚不稳定的年轻人。我相信你本意并非如此,但看到像我女儿这样,你心里也不好受吧?
对任何社会现象,我都不想评论,但你这样的负面情绪我真心不喜欢。也是孩子说了,我才知道你,知道她受你影响这么深,是你让我的孩子变成这样,我想找你拼命。
当然,我得知这事,心里也不好受,不过我很遗憾,这位焦虑的母亲似乎觉得最应该怪罪的是我,而不是社会现实本身。诚然,我本人认为对那些现实最好的办法绝对不是回避,但我也理解一些人的不同选择。
我虽然不清楚她家的具体状况,但只要她女儿愿意,我随时欢迎她找我谈谈。她倒是也客气地说:“谢谢你,也许我会选择去上海,既然她认同你,还得拜托你能引导她。”我一位朋友后来听我说起,都惊呆了:“你也是忒大胆,她都要找你拼命,你还敢让她来找你?”不过,事后她既没来找我,她孩子也没加我微信。
我不是谁的人生导师,也不是心理咨询师,更无法为自己的文章所产生的潜在影响承担无限责任,但我能理解很多人为何拒绝看清现实,因为当你察觉生活现实是一个悲剧时,你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否则,逃避现实的诱惑几乎是不可抵挡的。
可悲的是,往往正是善良、纯真、理想主义的那些人,在面对这样的现实困境时,陷入的内心冲突最为剧烈,适应起来最为艰难,以至于他们被周围人普遍看作是失败者。正是他们的处境,折射出这是怎样一个社会,因为一个良好社会本不该如此。
想必会有人说:“说这些有什么用?社会现实又不可能突然为你改变,那作为个体到底又该如何面对?”
“ 认清 现实”本身并不是 问题, 问题只是 接下来该怎么做。在我们这个社会,一般默认似乎只有三条出路:要么接受现实,要么反抗到底,如果既不肯接受又无力反抗,那就只能逃避。然而,真正的关键是超越其上。
确实,当一个人看清现实却又无力改变时,那种矛盾痛苦往轻里说也足以让他/她陷入持续的焦虑,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卡”在了那里,不知道能做什么,因而他们会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就是把自己的感受与现实隔离开来,因为只要你对现实无感,就不会那么痛苦——虽然对敏感的心灵来说,“对现实无感”本身就是深沉的痛苦。
昨天还看到有朋友感慨,从小不知读了多少遍《红楼梦》,虽然一直看不懂,但现在知道人看见什么都是自己的心。年少时只看见青春似锦、看见悲欢离合,如今人到中年,看见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呼喇喇大厦将倾,所有过往欢喜的时刻,只觉都是灰扑扑的一片。
这是“岁月磨人心”吗?我想这倒不如说是迟来的顿悟。鲁迅对《红楼梦》有一句著名的评语:“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呼吸领会之,唯宝玉而已。”也就是说,悲剧在无人察觉之时就已经是悲剧了,那些欢喜的时刻,就像浮冰上的晚宴,只有宝玉以其敏感,早就嗅到了悲凉。
试想一下,曹雪芹作为亲历者,在后半生潦倒之际写《红楼梦》的时候,怎么可能不知道结局?他无法改变现实,但带着一种宿命论者的领悟,将那个悲剧的全过程呈现在世上面前。韦斯·安德森在谈及他执导的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时曾说:“生活所摧毁的,由艺术来保存。”这就像蚌含孕珍珠:痛苦升华为结晶,并最终让人超越了悲苦本身,在艺术中得到了救赎。
当然,这对普通人来说,或许不免太难,但自我超越道路也并不只有这一条。心理学家维克托·弗兰克尔曾在自传中说,身为犹太人,他亲身体会到在纳粹集中营的炼狱中生存下来需要付出什么,但一个自我超越的人生目标可以创造出这样一种感觉:一个人的行动对世界是重要的,这可以让他即便在最可怕的情况下也能坚持下去。
他说:“一个人如果意识到自己对一个深情期待他的人或对一项未完成的工作负有责任,他将永远无法舍弃自己的生命。”因为此时,“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并且能够忍受几乎任何形式的‘怎样’存在。”
所谓“社会”不是一个外在于我们的实体,它正是由你我这样一个个人组成的,我当然清楚它不可能迅速改变,但我们至少可以先超越自身的痛苦,超越自我。日本战后曾有“一人一杀”的说法,指付出毕生的努力去对一个人进行思想改造,说实话,要改变另一个人,那是极难的,但为什么不能试试改造自己呢?
到那时,我想,正如罗素在《我愿意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中所说的,“我们的后代回顾我们时,将会视为黑暗时代之最后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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