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4月,上海商务印书馆的编辑周建人,收到一封意外来信,信封的背面盖着一个有着特殊标记的蓝色长方形印章。
这个印章背后的含义是:信来自监狱,并经过审查。
周建人是谁?是周树人的亲弟弟。而周树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鲁迅。
这封监狱来信和他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仅仅在一个月后,同样的来信寄到鲁迅这里,信件的署名都是“林祺祥”,但是信的内容,有些没头没尾:
我在北京和你有一杯之交,分别多年没有通信,不知你的身体怎样。我有病在家住了几年。没有上学。
两年前,我进同济医科大学,读了半年,病又发,到福建上杭养病,被红军俘虏,问我做什么,我说并无擅长,只在医科大学读了半年,对医学一知半解。
以后,他们决定我做军医。现在被国民党逮捕了,你是知道我的,我并不是共产党员,如有人证明我不是共产党员,有殷实的铺保,可以释放我。
信的内容看起来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犀利的鲁迅一眼就看破其中的禅机:
“林”字有“双木”,“双木”即“双目”,“双目”“瞿”字的上半部。
在瞿秋白使用过的几十个笔名中,这个名字很少出现,它可以蒙蔽敌人,却瞒不过鲁迅。
鲁迅为何会如此熟悉瞿秋白?瞿秋白又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给鲁迅去信?
因为他俩有着披肝沥胆、生死与共的友谊。这种友谊在中国的革命史和文学史上,留下了富有光彩与诗情、极具意义的篇章,那是一种经久不衰的传奇。
在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袖人物中,瞿秋白是极具独特气质的一位。因为在世人的心目中,他的文名远远大于领袖的官声。
这是第一位把《国际歌》翻译成中文的人,也是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的起草人之一。
他曾顶着压力为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发行单行本,并作了热情洋溢的《序言》:
“中国农民要的是政权和土地。……中国革命家都要代表三万万九千万农民说话做事,到前线去奋斗,毛泽东不过开始罢了。中国的革命者个个都应该读一读毛泽东这本书,和读彭湃的《海丰农民运动》一样。”
毛泽东和彭湃曾被党内并称为“农民运动的王”,也就是瞿秋白在这个时期提出的。
然而,在全党众多领袖人物中,有着浓浓书生气质的瞿秋白并不是那种突出具备领袖气质的人。
但在大革命失败之际,白色恐怖弥漫之时,瞿秋白临危受命,成为党的最高领导人。
在这种特殊时期,为什么会是瞿秋白?
那时的共产国际一再强调,中共领导层必须是工人成份,一介书生瞿秋白,的确不是最佳人选。
事实上,在1927年7月12日,由鲍罗廷主持的临时政治局会议中,选出的由五个常委组成的政治局中并没有瞿秋白。
然而历史仿佛笼罩着层层迷雾,等待人们去探索。
蔡和森回忆:“不知道是七月初几,老鲍提议独秀、平山去莫斯科与国际讨论中国革命问题,秋白、和森赴海参崴办党校,新指定国焘、太雷、维汉、立三、恩来五人组织政治局兼常委。”
不过,短短一周后,蹊跷的事情出现了。
当鲍罗廷前往庐山,决策改组中国共产党领导成员时,政治局的五人常委竟没有一人在场,中共党员独独只有瞿秋白一人。
等到1927年7月21日,当瞿秋白从庐山走下,回到武汉后,已经成为了实际上的党中央负责人。
这位特殊时代背景下的中共领袖,蕴含着浓厚的诗人气质,兼具教授式的文雅风度。
但是作为革命领袖,尤其是中国这种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革命领袖,他还是缺了些实际经验,那种经常深入工农群众运动才能获得的实际经验。
在阴森的白色恐怖下,在蒋介石的腾腾杀气面前,由瞿秋白领导具有特殊国情的中国革命,又时刻受制于共产国际及其驻华代表,的确有些力不从心。
因此短短几年之后,瞿秋白不仅离开了中共领导岗位,甚至还为他人的错误路线负责,受到了不公正对待。即使在就义多年后,依然是非缠身,难得清白。
但是,当党在幽暗和挫折中摸索时,当革命者在经历生与死的考验之际,瞿秋白仍然坚持对自己作出严厉到苛刻的解剖,他拒绝敌人多次劝降,高唱着《国际歌》从容赴死。
在事实上,他从未背叛过自己的信仰和主义,他只是保持着自己独特的文人气质而已。
才华横溢的瞿秋白,论文著书,倚马可待。他的文人气质和文学功底感染了很多人,也包括了大名鼎鼎的鲁迅先生。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这是鲁迅借用清人何瓦琴的联句,寄语瞿秋白的条幅。既是对瞿秋白的夸赞,也是自己的真情流露。
瞿秋白和鲁迅的相识,是由茅盾而起,更是因彼此的才华而相互欣赏。
离开中共领导的岗位,对瞿秋白来说,更像是一种解脱,他终于可以醉心于一直向往的文学园地,更加投入地为党工作。
他开始筹划回到“‘自己的家’——我所愿意干的俄国文学的研究。”
在上海,瞿秋白与老友茅盾联系上了,那时的茅盾正在忙于《子夜》的写作。
在茅盾的家中,瞿秋白见到了左联的党团书记冯雪峰。看到冯雪峰带来的《前哨》,上面刊登着鲁迅的大作《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瞿秋白很兴奋:“写得好,究竟是鲁迅。”
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瞿秋白开始请老友帮忙,他知道茅盾和鲁迅是亲密的朋友,希望能与鲁迅得以一见。他对茅盾说:
“我读过鲁迅的很多文章,很佩服他的人品和文才。只是一直无以谋面,始终引为憾事。”
同为文人,茅盾很是理解瞿秋白的心情。
另一边,瞿秋白也在请冯雪峰寻找住处:“中央已经让我在上海养病,我很想趁此机会重操旧业,翻译一些俄国作品。雪峰同志,你可否给我找个安全僻静的地方。”
瞿秋白对鲁迅这种友情的期待,很快通过冯雪峰传递到鲁迅那里。鲁迅同样兴奋,他对瞿秋白亦是欣赏:
“这是个很有才华的青年,他的《莫斯科通讯》,我看过,翻译的文章耐看好看。”
“何苦(瞿秋白的笔名)杂文,明白畅晓,一览无余,真有才华,是真可佩服的。他的论文真是皇皇大论!在国内文艺界,能够写这样论文的,现在还没有第二人。”
此时的鲁迅,正是左联的主帅。
他对俄罗斯的一些文艺理论的文章很感兴趣,但苦于没有合适的人才,没法直译,只能从日文版本转译一些。
遇上了瞿秋白,鲁迅心目中的最佳人选出现了,他对冯雪峰说:
“我们就抓住他!要他从原文多翻译这类作品!以他的俄文和中文,确是最适宜的了。”
此后,瞿秋白开始和左联发生联系,逐渐参与了左联的领导工作。
有了瞿秋白的参与,左联的作用开始升华。
此前,虽然鲁迅是左联的主帅,但是他毕竟不是党员,所以左联中一些党员对他尊敬有余,服从不足。
瞿秋白的到来,完美地弥补了左联主帅的不足,他在党员中的威望和文学艺术上的造诣,几乎人人折服。
他曾在上海大学讲授社会哲学,生动的课堂吸引了诸多听众,恽代英、萧楚女都曾是课上学生。
丁玲曾写文章回忆:最好的教员是瞿秋白,要是有人没听到他讲课,就借别人的笔记来看看,不愿意漏掉他的课。
充分信赖和全力支持鲁迅的瞿秋白,很快以自己的影响力推动了左联的工作。他和鲁迅的亲密合作,给以上海为中心的左翼文艺运动,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日益严重的白色恐怖下,共产党人开辟了属于自己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道路,并且取得了辉煌的成就!
也是在这个时期,瞿秋白一度从组织上直接领导了中国共产党文化委员会(即文委,是包括左联在内的左翼文化总同盟的领导核心),并为它起草了指示性文件《苏维埃的文化革命》。
从党政工作核心中走出的瞿秋白,就这样自然地走进了文化工作的核心。
人们发出这样的感慨:“左翼文联两领导,瞿霜鲁迅各千秋。”(瞿秋白别名瞿霜,字秋白)
瞿鲁二人相交不过三年,却成为一生肝胆相照的朋友。
他们的第一次会面,是在1932年夏天。那一天的早饭后,冯雪峰陪同瞿秋白,来到北川公寓拜访鲁迅。
两人一见如故,就像老朋友一样,亲切自然,畅所欲言。
他们谈论的话题,从文学到政治,从理论到实际,又从战争到生活,甚至谈及日常琐事,也是津津有味,妙趣横生。
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里写道:“看到他们两人谈不完的话语,就像电影胶卷似的连续不断地涌现出来,实在融洽之极。”
两位志趣相投的文坛领袖相聚在一起,后来还合作开设了闻名遐迩的三闲书屋。
不过,瞿秋白和鲁迅在上海的这段时间,既因志同道合而惺惺相惜,也因白色恐怖而不得安宁。
危急时刻,鲁迅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多次伸出援手,他的家一度成为了瞿秋白夫妇最可信赖的庇护所。
仅在1932年冬至1933年9月短短半年多时间,瞿秋白就曾四次藏身鲁迅家中避难。
有一次惊险发生在1933年夏天的夜晚,正在江苏省委机关工作的瞿秋白接到紧急“警报”:省委机关被敌人发现,牵连到他们的住所,必须尽快转移。
瞿秋白与夫人杨之华匆匆收拾行李,分头赶到鲁迅家中。
后来因工作需要,党中央决定转移瞿秋白夫妇前往高文华家。
当时高文华任临时中央机关内部交通主任,他家同时也是党内领导同志阅读文件之处。
但没过太久,“警报”再次传来:高文华家进入特务搜索之列,岌岌可危,瞿秋白夫妇须当夜撤离。
经过短暂的商定,他们决定仍搬到鲁迅家。
凌晨时分,趁着黝黝暗夜,瞿秋白夫妇还是分头行动,各自叫了一辆黄包车。
为防途中有人盘诘,高文华将睡梦中的女儿唤醒,陪杨之华同行。
按照约定,瞿秋白夫妇分别前往鲁迅家的前门和后门。
不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鲁迅与许广平惊醒,鲁迅准备前往开门,被许广平悄悄拦下。那时的特务横行,不得不让人起防备之心。
当许广平听清是瞿秋白的声音时,松了口气,轻轻地打开门。瞿秋白闪身而入,还没有坐稳当,又响起了一阵紧切的敲门声。
鲁迅夫妇有些紧张,很是担心特务跟踪而来。
许广平仔细听了听,原来是杨之华与高文华的女儿到了,大家虚惊一场。
不过,众人的心还没定下来,隔壁又差点出了意外。
东邻的日本人和西邻的白俄巡捕被惊动了,连续的敲门声同样吵醒了他们。
他们打开窗子,四处张望,见到鲁迅一家安安静静,于是又闭户休憩。
形势终于平静下来,鲁迅夫妇一如既往地热情接待瞿秋白夫妇,并为他们准备夜餐。
一切准备停当的时候天已蒙蒙亮,鲁迅与瞿秋白这对挚友又开始了新的一天战斗生活……
瞿鲁两人从1931年开始文字之交,继而携手在上海领导“左联”,经历风风雨雨的洗礼,度过坦诚畅怀的心灵交换,相互引为患难知己。
作为文化革命战线的主将,鲁迅身处舆论漩涡的中心。敌人会攻击他,朋友会误解他。
瞿秋白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他认为,正确评价鲁迅,同样是文化革命战线的一个重大任务。
因此,他专门抽出一段时间,潜心研究鲁迅著作。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瞿秋白就伏在一张小方桌上,经过几夜的默默耕耘,长达17000字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出世。
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这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经典文献,也是第一次全面、正确地评价鲁迅和他的杂文。
那个时代,形形色色的反动文人一边惧怕鲁迅,一边污蔑鲁迅,用各种方式贬低鲁迅杂文的时代价值。
有人说他是一个“杂感家”,有的刊物甚至攻击他是“封建余孽”、“二重反革命”。
对此,瞿秋白在《序言》中是这样回应的:
“鲁迅在最近十五年来,断断续续地写过许多论文和杂感,尤其是杂感来得多。于是有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杂感专家’。
‘专’在‘杂’里者,显然含有鄙视的意思。可是,正因为一些蚊子苍蝇讨厌他的杂感,这种文体就证明了自己的战斗的意义。”
对于鲁迅本人,瞿秋白是如此称誉:“是封建社会的逆子,是绅士阶级的贰臣,而同时也是一些浪漫蒂克的革命家的诤友!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者。”
而对于瞿秋白,这位党内早期屈指可数的理论家、宣传家,鲁迅更是禁不住地夸赞。
许广平回忆:“他下笔很迅速,住在我们家里时,每天午饭后至下午二三时为休息时间,我们为了他的身体健康,都不去打扰他。到时候了,他自己开门出来,往往笑吟吟地带着牺牲午睡写的短文一二篇,给鲁迅来看。
鲁迅看后,每每无限惊叹于他的文情并茂的新作是那么精美绝伦,其思想和艺术上的成就,已经达到了那个历史时期杂文的高峰,堪与鲁迅并驾齐驱,成为领袖群伦的大手笔。”
出于对鲁迅的信任,也出于对鲁迅的挂念,每逢中共机关被破坏,瞿秋白无家可归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去鲁迅家避难。
鲁迅曾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表达对瞿秋白的感情。而瞿秋白时常以家人的口吻,亲切地称呼鲁迅为“大先生”。
他曾这样评价和鲁迅的关系:“我们是这样亲密的人,没有见面的时候就这样亲密的人。”
但是,再亲密的战友,也有分别的时候。
1934年1月,瞿秋白奉命离开上海到中共苏区。
临行前的几天,瞿秋白冒着暴露的危险,专程来到鲁迅家中作别。
两人都预料到,这一次相见后将是长久的离别,天各一方,难得再有见面的机会。
许广平回忆:当晚,鲁迅为了表示惜别之情,提出要让出床铺给瞿秋白睡,自己宁可在地板上临时搭个睡铺,觉得这样才能使自己稍尽无限友情于万一。
在瞿秋白走后,鲁迅很是担忧,不仅担心他的安全,也在担心他的身体。
他曾对留在上海的杨之华说:
“像秋白那样的身体,怎么可久居在那里呢?如果他留在上海,对于全国文化上的贡献一定不少。像他那样的人不可多得,他是一个少说话多做事的青年。”
鲁迅的担忧很快直面残酷的现实,接到“林祺祥”的来信,“大先生”的心头沉甸甸的。
来信唯一能带来的心安,就是知晓瞿秋白的身份尚未暴露。
但这是国民党以两万大洋悬赏多年的一颗人头。若不抓紧行事,难免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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