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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父亲时,他醉醺醺的,像风中的烟从椅子上袅袅而起。他手指捏着喜酒杯,对着我笑。我耳边全是杂乱的撺掇声:“叫啊,快叫啊。”我的脸、嘴唇、舌头、牙齿,都在燃烧。

父亲的手脚无处搁放,笑看左右,然后从桌上抓了一把油炸花生伸向我:“给,吃。”“娃小,别难为他。”他对别人说。

我把花生塞进嘴里,嚼了起来,有个从天而降的父亲,让我觉得花生变得格外好吃。

来到家,父亲吃饭极少,一个馒头就可以让他在地里晒一天的太阳。锄头翻舞,他脸上的汗水闪烁着,我在他身后十几米的地方,手中握着锄把虾米吃豆腐般干着活儿。

“你歇一会儿。剩下的,爸来。”他总是这么对我说。

他喜欢忙完一阵子后喝一瓶冰镇啤酒,说舒爽、解乏,松泛身体。

“我给你买去。”

刚撒开步子,父亲就用声音拽住了我的腿:“回来!这次算了,下次买,今天不乏,省下。”

村上有喝酒的机会,父亲总是不会错过。他酒量极好,可总是喝醉。醉后,话像泄了闸,总是缠着母亲说东道西,说钱,说气,说窝心。母亲脾气出了名的炸,一厌倦就要赶他走。“滚回你老家去,爱喝,就往死里喝。”

那年下大雪,我得了慢性病,要去十几里外的镇上看病买药,是父亲带我去的。一辆破旧的摩托车突突突的,父亲喝醉了,车也在路上迈着酒步。雪在空中伸着手抓父亲的眼睛,我把伞给他撑着。

“不、不、不用,给你撑,能看清。”他的呼吸里裹挟着酒气,哈达一样飘在我的脸上,腥臊,醉热,温情。

摩托车最后还是翻了,好在我们被一棵树拦了下来。随后,我们推着摩托车继续走。父亲在我前面一边推一边哭。来之前,母亲刚骂了他:“把洒当尿喝啊,病不看了?我知道不是你亲生的……”

“你妈说话太难听,啥叫不是亲生的?”他说。

“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往心里去,你也知道我是怎样待你的。我大哥儿子结婚,我总不能不去,和你妈说了吃完席后去买药,时间能赶上。”

“爸,我知道。”地平线上有几棵高低错落的树,风夹着雪在呼啸,我感觉像是树在唱歌。

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午后,父亲请村上的乡亲喝酒。大伙儿从傍晚日薄西山一直喝到第二天太阳又从东边升起来。父亲没有醉,甚至是难得的清醒。

“爸,你咋不喝?”

“哈哈!光顾着灌别人了,我娃考上大学了,我不喝酒就已经醉了!”

又一年冬天,我要赶早上五点去省城的班车。天气冷,呵气成霜,行李箱被冻得拖起来吱呀吱呀的,我怕吵醒了父母,起床时连客厅的灯都没开。前一晚,和父亲小酌时,我说:“明天别送我了,你腰不好,早起风寒。”父亲和我碰了碰杯,猛灌了三杯。

五点的班车,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坐上车,我歪头俯身蜷缩在座椅上,冻僵的身体终于暖和过来,心里袅袅升起了辛酸和失落。班车平稳启动后,突然车后响起摩托车急切的喇叭声,我往后看,是父亲!

“爸,快回去吧,天冷。”我强忍着泪水,声音在抖。

“昨晚不该多喝那几杯的,睡过头了。”

“都说了,别送,你腰疼,风雪这么大还开摩托车。”

“到了那边,记得打电话。”

班车和父亲的距离,越来越远,喇叭声也几不可闻,我却还能看见黝黑冷清的公路上有一条笔直而又微弱的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