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的草原,还有点儿冷。
在呼伦贝尔的一间屋子里,我弯着腰,置身在一群孩子中间。他们来自草原深处,都是少数民族。我已经问过他们的年龄,在五岁到十三岁。
把他们拉到我眼前的是王纪言先生。他六岁之前也是在呼伦贝尔度过的。现在他是个大忙人,成天穿梭般地往来于世界各大都市之间,但是,不管走到哪里,只要听到一两句有关草原的歌声依稀飘过,他就会骤然停步,目光炯炯地四处搜寻。他说,有关童年的其他记忆全都模糊了,剩下的就是一些断断续续的歌声。
人人都有童年,每个童年都有歌声。但是,大多数童年的歌声过于微弱,又容易被密集的街市和匆忙的脚步挤碎。值得羡慕的是蒙古草原,只有它的歌总是舒展得那么旷远而浩荡,能把游子的一生都裹卷在里边。
我有很多学生来自草原又回到了草原,因此我有幸一次次获得奇特的体验。有一年冬天,这些学生和他们的朋友们会集在北京,占满了一家餐厅的每一张桌子,我坐在他们中间。才欢叙几句,一个学生的喉头不经意地吐出了一句低低的长调,刹那间,整个餐厅就变成了一种此起彼伏、回荡涡旋的歌咏交响。我左顾右盼,目不暇接,最后只得闭起眼睛,承受着巨大的音响笼罩。笼罩四周的已不是一句句具体的歌声,而是一种忧郁、低沉而又绵远的气压。
这样的场合我后来又多次遇到。只要是与蒙古草原的朋友们坐在一起,不必很久,歌声总会慢慢响起。
唱到最后,他们都会加一首歌,是由席慕蓉作词、乌兰托嘎作曲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我相信,这是席慕蓉女士写那首短诗时没有预料到的。她在诗中告诉人们,父母亲即使把家庭带到了天涯海角,也会把描摹家乡作为教育孩子的第一课。结果,她只是在诗中轻轻地喊一句"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把茫茫一片大地都感动了。
能够让一个成年人自称"孩子"的可能是很难找到的,席慕蓉找到了,因此也让一大批人找到了。
二
眼前这些孩子大多来自僻远地区。
"家中没有牛羊,有一顶蒙古包,父母给别人家放羊……"孩子们在轻声回答询问。
现在我正抓着一双小手。他,脸庞清瘦、头发凌乱的鄂温克族男孩子巴特尔道尔吉,穿着一双小马靴。刚走出队列站定,缓慢的步子立即让全场肃静。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又轻轻地张开了嘴,一种悠长的声调随即绵延而出:
茫茫大地无声无息,
心中的母亲在祈祷上苍。
她正为我向上苍献奶,
她正遥望着远方的远方。
我的母亲,
她在远方….
声音一起,这个孩子立即失去了年龄。几百年马背上的思念和忧伤顷刻充溢屋宇,屋宇的四壁不见了,千里草原上最稚嫩和最苍老的声音都在共鸣。
这个孩子还不识五线谱和简谱,他只是在繁忙的父母嘴边捡拾到一些歌声罢了,竟然能快速地连贯成自己最初的音乐生命。站在我身边的国际著名钢琴家刘诗昆先生轻声告诉我,他的音准无懈可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让人吃惊的事情不断在孩子们中发生。两个月前这里路过一个蒙古国的歌手,看到孩子们在唱歌,便送给孩子们一份描写森林里各种禽鸟生态的复杂歌谱,才教唱了两遍就匆忙回国了。歌谱放在老师那里,却不知怎么丢失了,大家没法再学,深感可惜。没想到站出来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巴尔虎蒙古族的阿木日其其格,她说自己在跟唱两遍的时候已经能够全部背唱,请老师拿出纸笔记录。老师惊奇地记录着。后来歌谱的原稿找到了,一做对比,居然一字不差、一音不差。
这又是怎么回事?
不仅是唱歌,连舞蹈也是如此。这些刚刚集合在一起的孩子显然没有受过任何舞蹈训练,但是,他们的动作却展现出一种天然的韵律和节奏。有一个名叫娜日格乐的布里亚特蒙古族小女孩,才九岁,一举手一投足都渗透着公主般的高贵和娴静,让我们这些走遍世界各地的大人都感到非常奇怪。她的风度与她的经历基本没有关系,那么,她的风度就只能来自她的经历之前,或经历之外。
这些例证,很可能被人说成是天才。我想换一个字,是天籁。天才是个人奇迹,天籁是天生自然。天才并不常见,天籁则与人人有关。
今天中国文化艺术界失落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籁。
三
在古代汉语中,籁,最早是指一种竹制的乐器。天籁,则把自然当作乐器了,是指自然之声。其实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在他们还没有被阻塞、被蒙蔽、被扭曲的时候,最能感受自然生态,并且畅快地吐露出来。这样的人,常常被称为未失天籁,未失天真,未失天性。但是,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多只能从儿童之中、从边远地区的荒漠之间寻找。
这样的人,说得好听一点儿,是未受污染之人,说得难听一点儿,是未受教化之人。但是,他们是那么可爱、那么纯净、那么无拘无束、那么合乎艺术本性,不能不使我们一次次回过头来,对现代文明的所谓"教化"投去怀疑的目光。
现代文明当然也有很多好处,但显然严重地吞噬了人们的自然天性。密集的教学、训导、观摩,大多是在狠命地把自然天性硬套到一个个既成模式中去。
自然天性一旦进入既成模式,很少有活着出来的。只有极少数人在临近窒息之时找到一条小缝逃了出来,成了艺术上的稀世奇侠。
因此,现代文明不能过于自负。在人和自然的天性面前,再成熟的文明也只是匆忙的过场游戏,而且总是包含着大量自欺欺人的成分。例如,大家都以为艺术是现代文明的训练结果,但不妨静夜自问,我们每个人在学前的童年时代,就大致分得清美丑了,那又经受过什么训练?
同样,当我们幼稚的眼睛第一次面对自然美景时发出惊喜,也与后天的教育基本无关。
与什么有关?天性,天籁。
清代学者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可惜我们现在看到的,尽是人力,尽是雕琢,尽是理念。
大家还以为,这才是进步,这才是文化。
这真让人着急。
我之所以数度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邀请,担任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的"文化素质总讲评",就是想把这种着急之心系统地表达一下。因为每次长达四十多天,天天全国直播,收视观众上亿。我已经不能不借助于这么大的高台,来呼唤天籁。
歌手都很年轻,绝大多数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拥有大专学历。但是,一旦让他们谈谈自己、谈谈父母、谈谈家乡、谈谈音乐,立即出现一种惊人的景象。多数人都不假思索,随口吐出,用词华丽,严重雷同。
我不能不对着电视镜头严峻地讲评道:"你说了那么多描述妈妈的话,但很抱歉,我觉得你对自己的妈妈还缺少感情。因为你和其他四位歌手描述妈妈的话几乎完全重复,而世界上并不存在完全重复的妈妈。因此,尽管我相信你心中有一个真妈妈,但你口中出现的却是一个假妈妈。"
当然,我没有让他们及格。但我反复说明,这是在为一种越来越得意的伪文化打分,他们只是受害者。
受害者很多,从学校到官场都未能幸免,就像一场大规模的传染病。文化的传染病比医学上的传染病更麻烦,因为它有堂皇的外表、充足的理由、合法的传播,而且又会让每一个得病者都神采飞扬、双眼炯炯。
捷克前总统哈维尔说,只有得过重病的人才知道什么是健康,同样,只有见到过真正健康人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疾病。真是天助我也,正当我深感吃力的时候,一些来自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歌手来到了我的讲台前。他们从服饰、语言到歌声都是原生态,显然没有受过什么训练,但一开口就把所有人的耳朵勾住了。
每支歌唱完,是我与歌手对话的时间。
这位少数民族女青年,二十来岁,汉语还说得相当生硬。我就简单问了她一个小问题:"这首歌,是从妈妈那里学来的吗?"
"我妈妈不唱歌。"她迟疑了一下又说,"但她最会唱歌……"
"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奇地问。
“我爸爸原是村子里最好的歌手,他用歌声引来了另一个村子的最好歌手,那就是我妈妈。但是,在我出生不久,爸爸就去世了,妈妈从此就不再唱歌。"
几句结结巴巴的话,立即使我警觉,此刻正在面对一个重要的人生故事。
她还在说下去:"前些天初赛,妈妈在电视中看到了,我刚回家,她就抱住了我。这时,我听到耳边传来低低的歌声。这是爸爸去世那么多年后她第一次开口,真是唱得好。"
仅仅这么几句,就已经让人震撼。两位歌王的天地姻缘,二十年的封喉祭奠,最后终于找到了再次歌唱的理由……。我还没有来得及厘清自己的感受,抬头看见这位歌手正等着我的讲评和打分。
我说:"请代我问候你的妈妈——这位高贵的妻子、高贵的母亲!"
现场的掌声如山洪暴发,我看到很多担任评委的著名音乐家都在擦泪。我轻轻地加了两个字:"满分。"
本来我还想通过电视问候那个村子里的乡亲。整整二十年,这些乡亲知道他们的女歌王为什么封喉,因此你一句、我一句地教会了她的女儿。但是,我要表达这种问候需要用不少语言,而当时比赛现场的浓郁气氛已容不得语言。后来才知道,当时几乎全国的观众都被这个故事感动了。
我想,这下,那些用空洞重复的套话来叙述自己父母亲的歌手,该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他们及格了。
此刻,我在呼伦贝尔草原又想起了出过夫妻歌王的那个村庄。两个地方隔得很远,但它们的歌声却能互相听到,因为它们属于同一种美学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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