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同时代乃至之前的小说,都大为不同,而其中有一个不同是,其中的很多诗词并不是作者为了卖弄学问而写,也不是为了开场结场才有,都是为人物和情节服务的。
因此,这些诗词不管写得好与不好,与原文情节和人物都是不可割裂的一个整体。你单拎出来,也许不能跟经典流传的唐诗宋词相比,但它却是原文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所以,只要是有诗词出现,一定不是泛泛写来,而是或暗示了人物性格,或揭示了人物命运,或伏线了家族兴衰,都是有所指的。
比如,贾宝玉去冯紫英家赴宴一回,大家酒席间为了寻乐,就按照宝玉提议,按照女儿的悲愁喜乐四事,行起了一个比较有趣的酒令,先上来就是贾宝玉的酒令。
他是这么说的: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贾宝玉的这个酒令,说的是谁呢?还是说,仅仅只是个酒令而已,并没有具体的指向?
前面我们说了,既然这个酒令出现在红楼梦里,它就一定有它出现的道理和存在的价值,绝不是一个取乐的酒令那么简单。
要理解这个酒令,我们自然不能只从这一回的情节去理解,而要跳出这一回,从整部红楼梦的高度来理解,尤其是红楼梦的结局。
它既然说的是女儿的悲愁喜乐四事,自然这写的是某位女性,这样一来,范围就缩小了一半。而能通过宝玉之口说出来,自然是跟他有着特殊且亲近关系的女性,这样范围又缩小了一大半。
而且,通过酒令内容我们可以推断出,这不会是宝玉身边的某个丫鬟,而只能是小姐,跟宝玉关系十分亲近的小姐都有谁?只有黛玉、宝钗、湘云三个人。
再结合第二句里提到的“悔教夫婿觅封侯”,我们基本可以排除黛玉和湘云两人,因为这明显写的是跟宝玉有夫妻关系的一个人,而且她婚后曾劝宝玉读书考功名,这不是宝钗又是谁?
虽然红楼梦我们看不到八十回后的真容,但是根据脂砚斋批语透露,以及前八十回后的诸多暗示,我们也不难推断出,后文宝钗是嫁给了宝玉的,而且曾有“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的情节。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是脂砚斋透露的八十回后的重要情节,而且还是回目,说的是宝钗与宝玉结婚后,劝谏宝玉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的情节,这与宝钗的“可叹停机德”的判词是相呼应的。
而实际上,前八十回里,宝钗也不止一次劝宝玉读书,湘云第二次进贾府时袭人提到过一次,香菱学诗一回,宝钗又亲口说过一次。
因此,宝玉的这个酒令,说的是宝钗与他结婚后的生活现实。当然,女儿的悲愁喜乐四事,按照正常的情节推进,应该反过来理解,即先有喜乐,然后才有了悲愁。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说的应该是宝钗结婚前的生活日常,通过荡秋千,写闺中女儿的美好青春。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写的应该是宝钗出嫁当天对镜理妆的情节,当然,也可以理解为闺中女儿对镜理妆的日常。
而荡秋千和对镜理妆,这也是红楼梦里都真实发生过的情节,且宝玉都有参与,所以即便这酒令没有具体所指,宝玉所说,也不是杜撰,而是他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
而这个闺中女儿的青春日常,也只有贾宝玉写得出来,别的男性再写不出,因为他们接触不到待字闺中的女性,更不要说看到她们的日常,甚至参与进去了。
也正因为宝钗无论婚前还是婚后,一有机会就劝谏宝玉读书考功名,所以宝玉对宝钗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他曾经也看着宝钗雪白的的一段酥臂想入非非。
但是,一想到宝钗这么世俗,他心里又瞧不上,觉得好好地清净洁白的女儿,也遭此荼毒,实在太不应该了。因此,宝玉曾有过焚书的惊人举动,可知他有多讨厌读正经书,走科举路。
但是,宝钗的劝谏,从世俗的角度来看,是完全没错的,哪个女子不想着夫荣妻贵?哪个女子不想着自己的丈夫能够出人头地,能够光宗耀祖,能够加官进爵,恩及妻儿?
就像我们现在,如果自己的丈夫不求上进,整天窝在家里,哪个做妻子的受得了?宝钗借词含讽谏,没错,这恰恰证明她是那个时代的贤妻典范,但是宝玉偏偏不吃这套。
宝玉忍受不了宝钗长期的劝学,甚至可能觉得宝钗俗不可耐,加上黛玉死亡的打击,终有一天,宝玉抛妻弃婢,离家出走,最终悬崖撒手,出家做和尚去了。
宝玉一走,宝钗才开始后悔,正是“悔教夫婿觅封侯”,早知今日,倒不如一切都由他好了,好歹守着这么个人在身边,也能过正常的日子。
如今这个人不在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正是“青春已大守空闺”,年纪轻轻的宝钗,嫁给宝玉没多久,命运就急转直上,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的余生,只能在孤独寂寞的守寡中度过了。
她是个好妻子,但对宝玉来说,她终究不是他的林妹妹,她当家理纪,一定是一把好手,也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但她终究不能跟他有灵魂的碰撞,心灵的共鸣,他们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
对宝钗来说,这人生的喜乐是短暂的,但悲愁是长久的,是贯穿了一生的,因为她要一个人熬到“两鬓又成霜”。其实不只是她,在曹公笔下,这些薄命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如此呢?
她们的一生,有青春的喜与乐,但青春是短暂的,一旦青春消逝,等待她们的,都是无尽的悲与愁,就像入宫的元春,嫁人的迎春、探春,出家的惜春,她们的人生,没有选择,满布悲愁。
作者:夕四少,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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