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她刊推出的全新对话栏目「Gentlewomen,向前一步」。
每期将聚焦一位或一组职场女性,记录她们如何一步步从暗处走到聚光灯下,也记录她在每一个十字路口的摇摆。她如何迈出了“向前的一步”,又迎来了怎样的蜕变,直至走到你我面前。
希望这些女性的故事、思考和表达,能丰富我们的思考维度,给予千万万万女性向前一步的勇气。
「Gentlewomen向前一步」,从这里出发,从此刻开始。
今天是第13期。
这次我们邀请到了脱口秀演员漆漆。
当一个女孩减掉四十斤后,会发生什么?
去年12月,一条视频冲上热搜第七。长达六分钟的视频里,漆漆用幽默诙谐的方式,聊起了自己的减肥故事,以及减下40斤后的焦虑拧巴。
她这样描述自己瘦下来之后的经历:原以为瘦到一百四十斤,会开始悦纳自己,但没想到,美的维度永无止境。
过去,身边人只是偶尔评价她胖,但她瘦下来之后,身边人端详着她的脸说:我发现你左右脸不太对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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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尝到甜头”的漆漆开始愈发严苛地对待自己的身体和容貌——做筷子操、保持体态、重新学习咀嚼......
“我像是一个完全丧失了理智的赌徒......我心里有一个非常严格的对于美女的标准。”
图源:微博@讲脱口秀的漆漆
直到有一天,她不自觉地把这套标准套到朋友身上,却遭到了朋友的反驳。
朋友说:不,你在帮我变成你心中的美女。
图源:微博@讲脱口秀的漆漆
那一刻,漆漆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为那套审美霸权添砖加瓦。
她开始觉得“有点亏”。
看完这个视频之后,我们找到了漆漆,想要倾听更多她的故事。
一个女孩,要如何在纷繁复杂的变美规训中觉醒?
当一个女孩决定在脱口秀里坦诚自我,她会遭受到什么样的攻击?
这一次,我们听她说。
恶意
从小到大,漆漆动过很多次减肥的念头。
有时是一闪神,有时会付诸实践,但反反复复,胖了又瘦瘦了又胖,始终在微胖的范畴里打转。
而想要减肥的原因也很简单——至少,被当成正常女孩一样地对待。
她回忆起上学时的两件事。
初中时,她像是往常一样放学下楼,忽然有个陌生男孩凑到她耳边,大喊了一句:“你好瘦!”然后那个人跳下楼梯,和另一个陌生男孩一起大笑着走开。
漆漆莫名其妙地呆在原地,她不认识这两个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忽然成为了他们戏耍的玩具,好像她身材不好,对她的攻击就显得那么理所应当,甚至可以变成幽默和滑稽。
另一件事,发生在高二。
她和同班的女孩们出去为活动采购,每个人都拎着大包小包回学校。到门口时,几个男生下楼来接人,其他女孩手上的东西都被接走了,但没人来接她的。
她冲空着手的男生喊,却被人一扭头拒绝:“你那么胖,你自己提不起吗?”
漆漆再一次呆在原地。
她意识到:“原来我不漂亮不瘦,我就连被人帮助的权利都没有。”
丨受访者供图
后来上大学,她喜欢上在舞台表演的感觉,就加入了学校的话剧社,想要演女主角。但因为身材,她总是被安排去演丑角,演搞笑担当。
印象最深的一次,晚会上排了《恋爱的犀牛》,她饰演一个没有台词的、从场边路过的角色。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台左走到台右的那几秒钟里,全场一片欢呼掌声。
尽管漆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笑,但能给大家带来快乐,她还挺开心的。
好在,这些或明显、或隐晦的攻击并没有将她吞噬。
她像是一个毫无遮掩的、纯净的镜子,映照出他人恶意的同时,也将利刃对外,锋利地划出反击的一刀。
谈起总演丑角,她不怎么丧气,只觉得愤恨——“我为什么不能演女主角?当时只有这种对权力的渴望哈哈。”
但或许也是因为这种明显的对外攻击性,她常常被人评价“太自信”、“太张扬”。
漆漆更觉得奇怪,就像是多年前她提着大包小包站在两手空空的男生身后,她不漂亮,不瘦,所以不能被帮助;而如今,她不漂亮,不瘦,就连自信的资格也没有了吗?
同样的困惑再延伸一些,又影响了她的脱口秀创作。
漆漆谈起脱口秀里男女演员在话题讲述上的差异:男演员可以很轻松地调侃自己的外貌,他们的丑可以作为一种谈资,底下的观众无论男女,也都可以因为这种自嘲笑出声。
但女性脱口秀演员很难。
当一个女性脱口秀演员在台上以自己的外貌抛梗、调侃自己的长相丑,底下总是一片静默。
“大家好像还是觉得,一个女生如果长得丑,那真的会很辛苦。”
“尤其我们女观众比较多,我们心里都清楚,长相和你在这个世界上受到的友好度,是有一定联系的。”
如此种种,仿佛围绕着容貌构建起了一个逃不脱的连环锁,被嵌套得精美完满,想要改变任何一环,都光滑得无从下手。
漆漆关于不要身材焦虑的段子下,有女孩因为共情而无法“笑出声”
漆漆为了改变脸型,对着镜子做筷子操时,她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在干什么?
这样狼狈辛苦、这样浪费自己原本可以娱乐社交学习的时间——“难道就为了被夸一句,你的脸真对称吗?”
她逐渐清楚,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而说来好玩的是,真正瘦下来四十斤,是发生在她对自己的生活有所掌控之后。
那时她刚刚被《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二季淘汰,重新回到了脱口秀的聚光灯下。或许是经历了前面的失败,有所对比,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擅长脱口秀,自己可以这么游刃有余地掌控舞台上的感觉。
漆漆在脱口秀舞台上
享受到这种掌控感后,她开始试图掌控自己的身体。
“根据我对我自己的了解,如果我非常想做一个事情,我多半是可以做到的,但减肥这件事我一直没有成功,就是因为我从内心里没有很看重这个东西。”
当她从“掌控身体”的角度来重新与脂肪相处后,体重秤上的数字不再是日日搏斗的结果,而是她一点点生长的决心。
丨受访者供图
瘦了四十斤后,漆漆的心态放得很平。
“当时好多人说,你如果瘦到了130,你肯定会忍不住继续瘦下去的,我说我都不用130,我到140就停。”
最近半年,她又悄悄长回了二十斤肉,但漆漆一点也不慌。
“因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要减肥,这二十斤我还是可以瘦回去的。”
丨受访者供图
她聊起自己前不久的互联网见闻,一个女孩晒出自己的照片,说我觉得自己很漂亮。一个网友在底下评论:“说实话,你真的很丑,还是要认清自己。”漆漆气不过,回复他说:“有自信为什么不可以呢?”
网友回答:“你就一块钱,但你觉得自己有一百块,不是很愚蠢吗?”
对于这个类比,漆漆想:一百块确实比一块钱多,美和丑确实也有一定的差异,可是对于有些人来说,一块钱也够了。
于是,在这个“一块钱”的满足里,漆漆轻巧地逃脱了那个光滑的连环锁。
也许依然有焦虑的时刻,也许还会有减肥的一闪神。但“自己”,永远比标准重要。
自己
这样把自我放在核心的主体意识,也顺理成章地被延用到漆漆的脱口秀创作中。
相比较其他总是在写洞察和讽刺的脱口秀演员,漆漆不太擅长写世界,也不太擅长写他人,她大部分的段子,只关于自己。
她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这种“局限性”,却没想到,这成为了她的另一种优势。
“我以前不知道我写我自己会有那么多女孩有共鸣,后来收到很多评价,我才知道,原来那么多女孩都和我一样。”
在漆漆的视频下,常常有女孩分享自己的困境和拧巴,说漆漆讲出了自己的心声;在演出的现场,也总有女孩一边鼓掌一边疯狂点头,像是遇到了同类。
漆漆的表达如同一个圆形通道,各种体验注入她的生活,在她蓬勃的讲述里激荡出足以感染人心的化学反应。
层层涟漪蔓延,作为看客的人们,也得以从她真实确切的讲述里找到“自己”。
当然,她也还是会被误读。
在讲脱口秀时,她经历了两次自我怀疑。
一次是她讲关于月经的段子:她的爸爸作为一个男性,一个根本不懂月经的人,云淡风轻地指导她该怎么应对月经。后来,爸爸得了痔疮,漆漆用同样的云淡风轻回击了父亲。
观众受不了她在台上讲这样的“屎尿屁”,评价她低俗、恶心。
另一次是她看到网上针对女性的身材评价,L号是烂、XL是稀烂、XXL是稀巴烂等等,她于是拿避孕套做类比,说避孕套尺寸也应该按照这个排序来。
这一次,她遭受了更为剧烈的人身攻击,到最后,甚至演变成了一场小型网暴。
漆漆觉得很委屈:“从本体向外延伸其实是喜剧中的类比技巧,而类比的本质是为了凸显本体的荒谬。
但这种「延伸」有时候可能会冒犯到一些人,到最后,反而变成了只关乎延伸的讨论,我们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却被弱化了。”
不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之后,漆漆也坦然了。
现在,漆漆偶尔会觉得自己的创作像是窗口。大家只是需要这样一片土壤来进行讨论,而漩涡中心,她讲了什么,并不重要。
丨受访者供图
她依然不准备改变,并决定袒露更真实的自我,尽管这种袒露,是有成本的——“其他人会探寻到你的内心,对你的攻击会变得很容易。”
这几年,涌现出了非常多优秀的女性脱口秀演员,许多女性也开始自发地讲述女性故事,呈现女性主体对世界的观察。
过去,漆漆学习着那些观点,也表达着同样的思考。
然而后来她发现:“我总是在为了表达正确的观点而写作。”
那时的她,以立场为核心,一层层包裹起观点,最后输出表达。或许正确、或许能收获好评,但那些创作离她很远。
所以,从去年五六月份开始,她放弃了“正确”。
她想要尽可能真实地呈现自己在世界上遭遇的事情,呈现自己真实的感受。
丨受访者供图
摒除互联网上对于女性主义的条条框框,抛弃那些看起来正确的教科书,只从自己出发,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自己的需求,自己的困惑。
“我终于敢在段子里表达出我对于‘外貌被认可’这件事的诉求了。”
“我喜欢异性,我想要被异性欣赏,我想要勇敢地说出这件事。”
丨受访者供图
显然,这比说减肥的段子更需要勇气,也更容易遭受攻击。
前段时间,漆漆还翻到了自己大学时的朋友圈。
那时她有个很好的室友替她整理了桌子,漆漆很感动,发了条朋友圈说:“谁娶了她,真的是很大的福气。”
漆漆惊觉:“天,我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身处父权制的土壤中,没有一个女性可以逃脱针对第二性的规训,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拔除厌女的遗毒。
我们都要在这种挣扎中成长,都是在一次次挫败中习得对两性关系的认知,都必须反复审视,反复抵抗,才能从自我厌弃中和解。
而真实地面对自我,已经是一种格外鲜活的勇敢。
同盟
勇敢的女孩们站在一起,也就成为了可以彼此托付袒露的同盟。
漆漆有个好朋友叫杨梅,从她的身上,漆漆汲取到了许许多多的能量。
杨梅常常夸奖她,夸她美丽,夸她可爱,夸她化妆好看,夸她素颜漂亮,在这些真诚赞美的滋养里,漆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生长出了同等的信心。
漆漆和杨梅在一起
甚至,这些夸奖汇聚到一起,也内化成了漆漆对自我的建构。
有一次,她新写了个段子上台,但没有收获到预想内的笑声,她很沮丧。但很快,她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杨梅的声音:
“有什么关系,你写的新段子都上台了,好多人连新段子都不敢写呢。”
如果是杨梅,一定会这样鼓励她。所以漆漆自己,也可以这样鼓励自己。
丨受访者供图
另一个对她影响很大的脱口秀女演员是小鹿。
在她入行时,小鹿已经是圈子里有名的前辈了。后来小鹿看了一场她的开放麦,竟然主动来加她的微信,夸赞她讲得很好,让她要一直加油。
后来,小鹿还带着她去综艺节目里当编剧,在北京时,也常常会喊漆漆和其他的脱口秀女演员去她家里吃饭喝酒,聊最近的困扰烦恼。
“就像一个姐姐,她真的很好很好。”
有正面的夸奖托举,也有正面的决绝反击。
去年十二月初,一个脱口秀男演员偷拍了女演员穿短裤的照片,还和其他男演员在群里作出了侮辱性的评价。
截图流传出来之后,群情激愤。
这显然是一次漂亮的反击。
当漆漆回忆起这次事件时,她说:“更像是到了一个临界值了。”
类似的事情在任何行业内都不少见,针对女性的言语骚扰、肢体碰触几乎像是自幼习得的本能。
他们永远能够在工作环境中制造出性骚扰无罪的真空地带,永远可以轻巧地转移焦点,完成从服从性测试到荡妇羞辱的逻辑闭环。
这几乎成为了无可抵挡的结构性困境。
但这群女脱口秀演员们,赌上了自己的前途和机会,换来了一次公平的清洗。
一个女孩选择了正确的方向,于是所有的女孩都站到了她的身后。
因为我们都清楚,这不是一个女性因为不小心、因为穿着、因为自身而遭遇的羞辱,这是整个女性群体经年累月聚积的隐秘创伤。
漆漆有过同样的创伤体会。
大学毕业后,她短暂地当过一段时间的演员经纪人,跑各种剧组,给剧组的副导演们推荐演员。
那时候她二十一岁,经历了一次肮脏的性骚扰。
她还能回忆起那时自己的感受:“我完全动不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她说:“这件事情对我伤害最大的是,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地作出反应。”
然而现在她想通了,这不是她的问题。
她和很多的女性朋友们一起,建立起密不透风彼此扶持的同盟,在这个系统里,每个人都可以获得支撑自己的力量,每个人也都愿意腾出手,去托举对方。
漆漆和她的朋友们丨从左到右依次为史妍、王小利、漆漆
如今的漆漆,更愿意把精力和思考放在自己的事业上。
她唯一的苦恼是,自己还不够红。
她想要再红一点,这样就能有更多的观众看见她,能让更多喜欢她的人找到同类。
她也想要“更有权力”一点,这样她就可以选择一个喜欢的女演员来给自己开场,可以帮助更多的女演员走上舞台。
现在,她还太无力了。
但没关系,她已经被看到了很多次,未来,她还会爬上更高的山顶。
我相信,她和她的朋友们,她和更多的女性脱口秀演员、女性创作者、女性主理人们,会一起改变潮水的方向。
转身走入巨浪,然后成为大海。
丨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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