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记·刺客列传》中,赵韩魏三家灭掉智伯,豫让却只选择刺杀赵襄子毋恤复仇。刺杀虽未成功,但豫让舍身为主复仇的忠义精神,历来为人所称颂。豫让之死被渲染为壮举,司马迁功不可没。
司马迁高调宣扬豫让“忠义”的同时,却揭示了智伯覆灭的必然。
豫让既然以“国士”报答智伯,作为家臣为何没有在关键时刻劝阻智伯,而是在智伯死后轻率地以死相殉?这其实并非明智之举,也不是忠义所为。
在《资治通鉴》中,三家水淹晋阳,絺疵劝智伯提防韩魏反叛。然而,智伯心高气傲,将此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韩魏。这是导致韩魏反叛智伯的原因之一。
“智伯不悛。絺疵请使于齐。”智伯不仅不听劝,也不知改过。于是,絺疵请求到齐国出使,趁机溜走了。智伯刚愎自用让絺疵也无可奈何。由此,我们想到纵然豫让也有絺疵的智慧,能够预知战事结局,最终也无法改变智氏覆灭的结局。
智伯“好利而愎”,不足成事还有证据。“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司马光记载三家水淹晋阳城,智伯带领魏桓子、韩康子一起巡查水势。“御”是指驾车,“骖乘”是陪同坐车,智伯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如此对待韩魏岂能不反。
古代城池都有自己独立的规划,但选址建设城池,水是重要因素。当时,魏都安邑靠近汾水,韩都平阳临近绛水。
看着浩浩荡荡的汾河水淹没了晋阳城,“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智伯这句话点燃了炸药桶的导火索。“以汾水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不论是智伯所说,还是韩魏各自思虑,这是危险信号。
于是,“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当着智伯的面,魏桓子、韩康子碰碰肘、踩踩脚,相互之间默契地达成了协议。破城指日可待,而韩魏不喜反忧,这就是反叛的迹象。絺疵看出来了,也告诉了智伯,然而智伯却置之不理。
晋阳城危急时刻,张孟谈受赵襄子委派,潜逃出城联系了韩康子、魏桓子,最终三家达成了协议。
“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赵襄子派人摸黑杀掉了驻守大坝的士兵,并掘开大坝将水引向智伯军驻扎的地方。
“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智伯军队遭水淹而溃乱,韩魏从两侧攻打智伯,赵襄子率兵从前面攻击,智伯大败。
“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这是司马光的写作初衷。对三家灭智伯不仅全面具体,而且生动形象,司马光最终却落笔才德之辩。才德兼备是圣人,才德全无是蠢人,才胜德是小人,德胜才是君子。
《史记》是司马迁遵从其父司马谈遗命,秉承太史职责,以《春秋》褒贬精神编写的历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不但要完成太史令的责任,更要尽史学家的职责。
赵鞅简子为赵国崛起奠基人
关于赵韩魏三家灭智伯,在《史记·晋世家》中仅此一句话,“哀公四年,赵襄子、韩康子、魏桓子共杀智伯,尽并其地。”
三国攻晋阳,岁余,引汾水灌其城,城不浸者三版。城中悬釜而炊,易子而食。群臣皆有外心,礼益慢,唯高共不敢失礼。襄子惧,乃夜使相张孟同私于韩、魏。韩、魏与合谋,以三月丙戌,三国反灭智氏,共分其地。——《史记·赵世家》
在《赵世家》中司马迁记叙相对详细。智伯、韩、魏带领国人攻打赵国晋阳,一年多没有攻克。三家联合攻打一个晋阳城,而智伯又是晋国诸大夫中最强的一个,所以此次攻城战进度很值得怀疑,又或者智伯作战能力很值得怀疑。
于是,智伯从汾河引水水淹晋阳。“版”为筑土墙用的夹墙板,晋阳城仅剩三版高没有被淹没,城中缺少粮草,已经到了拆骨当柴烧,交换孩子吃肉的地步。赵国群臣大多人心浮动,对赵襄子心存不满,只有高共仍然保持做臣子的礼仪。
赵襄子害怕,于是趁夜派出了张孟同(司马迁为避讳父名而将“谈”改“同”。)晋阳,私下联系韩、魏,三国秘密达成协议,一起联手灭掉了智伯,随后三家瓜分了智氏土地。
“于是襄子行赏,高共为上”,赵襄子论功行赏将高共排在首位。“晋阳之难,唯共无功”,负责联络韩魏的张孟同对此表示反对,认为高共并无任何功劳。张孟同言外之意自己功劳比高共大得多,但是没有直白说出来。
“方晋阳急,群臣皆懈,惟共不敢失人臣礼,是以先之”,晋阳危急时刻,大家人心浮动,唯有高共坚定信念,这就是第一的理由。赵襄子对张孟同的功劳避而不谈,表彰高共谨守人臣本分。
司马光通过树立道德标杆或者反面典型,配合自己的观点评论引导后世读者。而司马迁则与之相反,通过记叙历史事件,行文中有意识编排,巧妙地引导读者发现其中的关联,从而体悟其中道理。
司马光说,“智氏之亡也,才胜德也。”这是司马光的论点。
司马迁则认为智氏覆灭不仅仅是“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而是赵氏几代人处心积虑地谋划,其中赵鞅简子才是促使赵氏崛起的关键。
关于赵氏崛起的预言。早在晋平公时,吴国延陵季子出使晋国,就曾经做出预言,“晋国之政卒归于赵武子、韩宣子、魏献子之后矣。”而后,晏婴受命出使晋国时,叔向也曾有相似预言,“晋国之政将归六卿。”
司马迁并没有透露,延陵季子是如何判断赵氏会崛起的。赵武子即赵氏孤儿,与延陵季子同时代,从流亡被追杀到重新恢复赵氏地位,延陵季子是如何看透了未来呢?
“六卿侈矣,而吾君不能恤也。”叔向(姬姓,羊舌氏,名肸,字叔向)认为六卿过于放肆,而晋国国君却不知忧虑,以此断定未来晋国政权会落到六卿手中。作为晋国公族,叔向的预判能力比延陵季子差太多了。
“晋顷公之十二年,六卿以法诛公族祁氏、羊舌氏”,六卿对晋国公族以法律名义进行打压,所以晋国公室力量进一步削弱。
晋国公室力量削弱,而六卿势力崛起。赵鞅简子即赵氏孤儿赵武之孙,开始为赵氏崛起积极谋划。
“晋顷公九年,简子将合诸侯戍于周。其明年,入周敬王于周”,带头联合诸侯保卫周王室,第二年护送周敬王进入周王室。赵鞅简子尊奉周王室是为了赢得认可,也是趁机壮大自己势力。
“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司马迁记叙此次赵鞅生病另有目的。赵鞅大病五天不省人事,大夫们皆忧虑不已。然而,经扁鹊诊断并无大碍,并说秦穆公也得过类似病,不出三日就会能醒来。
果不其然,赵鞅二天半后醒来,并如同扁鹊所说的一样,对赵国的未来做出了神一般的预测。“神医”诊断,预测精准,似乎赵氏崛起理所当然。
“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司马迁补续这一句,却又让人怀疑扁鹊受赵鞅指使。但是,在当时赵氏崛起有了“天命所归”舆论氛围。
选择赵毋恤(赵襄子)为继承人。在相师姑布子卿推荐下,又经赵鞅简子考验,出身低贱的赵毋恤,被推上了太子之位,而太子赵伯鲁被废黜。“此其母贱,翟婢也”,赵毋恤的生母为从妾,又是翟女,很难与太子挂钩。赵鞅简子打破常规立嗣,为赵国创建奠定了基础。
“后二年,晋定公之十四年,范、中行作乱。”“后二年”承接赵毋恤被册立为太子,“范、中行”与韩、赵、魏、智氏并列为六卿。
“明年春,简子谓邯郸大夫午曰:‘归我卫士五百家,吾将置之晋阳,’午许诺,归而其父兄不听,背言。”——《史记·赵世家》
晋定公十五年,即公元前497年,赵鞅简子对邯郸大夫赵午要求,归还卫国赠予的五百户家奴,将迁移安置到晋阳。赵午当时答应了,回家跟父亲、哥哥商量之后,又否决了。
邯郸大夫即为邯郸地方长官,六卿各自选择宗族势力把控地方。赵午是赵鞅同族,赵鞅索要家奴应该只是借口,而真正理由为赵午割据自立不听从赵鞅号令。范、中行叛乱,赵鞅趁机清除赵氏有异心的势力。赵鞅怒斩赵午。赵午的儿子赵稷、涉宾在邯郸发动叛乱。
“晋君使籍秦围邯郸”,晋定公派籍秦围攻邯郸。晋定公支持赵鞅,赵鞅掌控晋国权力。“荀寅、范吉射与午善,不肯助秦而谋作乱,董安于知之”,“荀寅”即中行,祖上曾被任命为中军,后改为中行,因此以中行为姓氏。
荀寅、范吉射与赵午交好,没有帮助籍秦攻打邯郸,反而与赵午一起对抗晋军。荀寅与范吉射为姻亲关系,而赵午又是荀寅的外甥,所以三家联合理所当然。
“董安于知之”,赵鞅生病时,董安于服侍在侧。董安于身为赵鞅家臣,是否为赵鞅“大病”的募侯导演?赵午、荀、范的谋划作乱,董安于又是如何得知,知道什么呢?
“十月,范、中行氏伐赵鞅,鞅奔晋阳,晋人围之”,十月形势发生逆转,赵鞅反被攻打,逃回了晋阳。赵氏势力不足以抗衡范、中行二卿。最终,韩、魏为赵鞅求情,得到了晋定公的谅解。
董安于却在智伯威逼下自杀谢罪,“赵氏以告知伯,然后赵氏宁。”董安于在赵鞅谋划中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
当然,孔子爱憎分明,在《春秋》中对赵鞅毫无隐晦,将此事记叙为“赵鞅以晋阳畔”。“畔”同“叛”,解释为造反作乱。
针对赵鞅此举,我们可以思考几个问题:
其一,赵鞅选择为太子,出身低微的赵毋恤真是贤能出众,还是保护嫡嗣一脉呢?
其二,董安于在赵鞅生病以及缉捕赵午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呢?
其三,而董安于自杀,仅仅是智伯对赵鞅说了几句话,说明智氏势力强于赵氏。
司马迁接着记叙了直谏之臣周舍之死对赵鞅打击很大,对朝政失去了兴趣。但是,“简子由此能附赵邑而怀晋人”。“附”、“怀”意思为使……归附,使……向往,也就是说赵鞅政事处理甚得民心。
赵鞅经过三年养精蓄锐,晋定公十八年,赵鞅反击范、中行;晋定公十九年,赵鞅护送卫太子蒯聩重返卫国,取代了其子卫国国君地位;晋定公二十一年,赵鞅攻克邯郸,将中行、范逐出晋国。
赵鞅通过一些列内政外交手段,晋国开始了赵、韩、魏、智四卿专政时期。而赵氏也由此逐步强大,“赵名晋卿,实专晋权,奉邑俟于诸侯”,赵鞅成为晋国的实际控制者,赵氏也得到了大片“领土”。
赵氏崛起,给智伯带来压力,“晋出公十一年,知伯伐郑”,赵鞅年迈生病,派赵毋恤领兵出征。赵毋恤在阵前遭智伯侮辱,赵毋恤为赵氏忍辱负重。但是,这为后续赵襄子反击智伯埋下了伏笔。
“君所以置毋恤,为能忍诟”,赵毋恤所说再次证实赵鞅选择赵毋恤为嗣的深意。因为赵毋恤出身卑微,所以才能忍受智伯的侮辱。而且赵毋恤又深知赵鞅的宏图伟略。
晋出公十七年,赵鞅辞世,赵毋恤继位成为赵氏领头人。当赵毋恤带领赵氏崛起后,赵毋恤没有选择自己的儿子继位,而是选择前太子伯鲁之孙为继嗣。赵毋恤此举更让人匪夷所思,或许赵鞅选择赵毋恤曾提出过什么要求?
赵襄子毋恤继位之后,继续带领赵氏开疆拓土。兴兵灭代,反灭智伯,为“三家分晋”奠定基础。
其实,晋阳也是赵鞅精心营建的城邑。《资治通鉴》记叙“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赵鞅专门派尹铎治理晋阳,而且要求待民宽厚,少敛取税赋。在赵鞅临终前,曾嘱托赵毋恤,晋国有难,可以退守晋阳。
所以,智伯向赵毋恤索要土地未果而攻打赵氏,赵毋恤既没有去城墙高大的长子城,也没有去仓库充实的邯郸城,而是去了晋阳城。晋阳虽遭攻打一年多,城中粮尽食绝,大水漫灌,但是百姓没有背叛。
民心向背才是关键!司马迁虽然没有直说,但是在行文中一直隐藏着这条线索,这便是“究天人之际”的真正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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