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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们所熟悉的都是那个写小说或写诗歌的波拉尼奥,但在这些为他带来巨大声名的作品之外,他还留下了不少书评、游记、讲稿等非虚构文章。他借这些文章大方指出心中的文坛英雄与仇敌,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叹息连连,这一切创作都尽数收录在《在地狱阅览室里》这本文集中。

上周,著名文学批评家、散文家李敬泽,青年作家班宇,西班牙语文学博士汪天艾做客PAGEONE书店,从《在地狱阅览室里》出发,展开了一场关于阅读波拉尼奥的精彩对话。活动从初遇波拉尼奥的经历谈起,李敬泽曾在一次从法国到古巴再到智利的跨越大洋的漫长旅途中阅读《2666》,班宇说他对波拉尼奥的最初印象是“异常狡猾的同时又异常诚实,像一个滔滔不绝、窃窃私语的幽灵”,于汪天艾而言,阅读波拉尼奥成了她与过往在西班牙的那段岁月的一个联结点。

下文是这场“文学发烧友”们的对谈实录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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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些文章的存在让我们对波拉尼奥的理解变得丰富起来”

汪天艾

这次这本非虚构作品集包含三个部分,“报刊撰稿”“讲座与演讲”和“读与重读”。读与重读这部分其实可以看作波拉尼奥对自己阅读史的一个复盘,其中既包括与他同时代的写作者,也有别的时代、别的国家的作家作品。大家如果读过《未知大学》那本诗集的话,就会知道他曾在一首诗里不厌其烦地列举再列举过往的作家,就像一场招魂仪式一样。念完所有这些名字后,他写道:“这叫什么?我问道。一所悠长缓慢的大学。”这可能也是《未知大学》这个名字的来历之一。对波拉尼奥来说,阅读就是一场漫长的修习,通过《在地狱阅览室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过程,当然里面也不乏各种嬉笑怒骂的部分,还有对前辈作家的不敬,波拉尼奥很毒舌但也很准确。

班宇

我每个时期阅读波拉尼奥的感受都是不同的,所以才会一直特别喜欢他,好像永远能带给我新的东西。如果以音乐类比的话,这次读这本波拉尼奥的非虚构集,我想到的是一首来自Tokyo Kid Brothers的歌曲,这是日本昭和时期的一支乐队,主要创作者最初都来自寺山修司的剧团,他们有一首歌叫《西北偏北》(北北西に進路をとれ),我一听就马上跟这本书联系到了一起。这首歌的内容也像一篇小说一样,讲的是一个昭和男儿,就是六七十年代的一个15岁的日本少年,他想模仿凡尔纳,想坐飞机横跨太平洋,于是他把自己的游戏机卖了,把电动车卖了,把家里的电视机也卖了,但钱还是不够,于是他每天晚上就去新干线的工地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喊出那些象征着美国的词语,比如白宫、可口可乐、玛丽莲·梦露等等。这个情景就很接近波拉尼奥的某篇小说。歌词里有这么几句我觉得很动人,就是最后那个人边唱边喊说:“去吧,向着彼岸,去吧,朝向对岸,摇着我们白雪皑皑的小舟,流放的身体,漂泊到了彼岸,此世的我,流泪分别。”在这本非虚构文集里,有很多地方也隐晦地表达波拉尼奥这些年作为一个漂泊者、流放者所经历、所感受到的东西。

我这次又确凿地感受到的一点是,从某种意义上讲,波拉尼奥是个货真价实的青春小说家,他所有作品的主题都与一段漫长的青春期有关,他一直在自己尚未终结的青春期里书写,写二十世纪的青春期革命与流放,也写这个世界的青春期以及对真理的探寻,就像塞利纳有一句话,他说那个年代“整个青春都已死在天涯海角,死在鸦雀无声的真理之中”。这是我这次阅读的一个感受。

李敬泽

某种程度上讲,对波拉尼奥来说,这本书的确不是他最根本的作品,但又是必然要有的。为什么是必然要有的?我们先从最俗的地方说起,写作这些文章首先让他有了维持生活的稿费,其次他复杂多姿的文学生活也一定会衍生出这些文章,也正是这些文章的存在让我们对他的理解变得丰富起来,看到在波拉尼奥这个小宇宙里,除了最核心的那几部作品,还有别的行星存在,还有流星存在,星象还挺复杂。整本文集涉及的主题很驳杂,很厚,但我在阅读的时候并没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比如我今天有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看这本书,我就先看目录,挑有兴趣的篇目读,看看波拉尼奥会怎么说聂鲁达,怎么说博尔赫斯。现在的书名叫《在地狱阅览室里》,这很波拉尼奥,要是一个我们的中国老文人来起名,可能就叫《杂拌儿集》,杂拌儿有杂拌儿的乐趣。其实一个作家,一个伟大的作家,才华横溢的作家,他是可以在任何地方挥霍他的才华的,甚至在有些我们看来不值得的地方,他并非天天都是很严肃很认真的,反而在那些他认为不值得的地方,在他放松瞎对付的时候,你能看到他们那种特别的状态,这还蛮有意思的。

汪天艾

我读这本书也是先看目录,看见熟人了就翻到那里看看。

班宇

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其实还找到了一些隐秘的乐趣。我可以举例来说一下。

比如101页《威尔科克》这篇,开头是:“许多年以前,我还住在赫罗纳,穷困潦倒,或者说至少比现在穷困潦倒。”我读到这里时精神一振,就是波拉尼奥但凡提到赫罗纳一定是讲他过得有多穷,他在小说里说了无数次,我对这点印象太深刻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里《圣西尼》开头就是:“我与圣西尼友谊发展的方式,毫无疑问,非同寻常。那时,我二十几岁,穷得赛过老鼠,住在赫罗纳郊外一间破房子里。”《重返暗夜》的最后一篇叫《与恩里克·林恩相遇》,里面有一句:“那时我住在赫罗纳,几乎分文无有,也看不到有钱的可能,而文学是片被敌人占领了的地雷区。”一提到赫罗纳,与之相关的就是兜里一分钱没有的状态。这样一段有关贫穷的记忆就使我可以不断在他的不同作品间穿梭。我觉得这既是他的虚构技巧,也是他的一段非虚构的经历,他通过虚构小说或者非虚构的随笔,自始至终向我们讲述的是贫穷并不是一种罪恶,同时施舍可能也不是一种爱。

再举一个例子,190页《智利诗歌与风霜雨雪》这篇,里面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波拉尼奥说:“智利诗歌也像是狗或者狗的各种面貌的集合。”我觉得这话说得特别动人,因为读过波拉尼奥诗歌的朋友们一定会记得那首《浪漫主义狗》,里面写道:“那时我二十岁/是个疯子。/我失去了一个祖国/却赢得一个梦。/只要有那个梦,/其他无关紧要。/不工作,不祈祷/也不在凌晨学习/和浪漫主义狗一起。”如果是一个读过波拉尼奥其他文本的读者,一定能在这本非虚构文集里找到更多的秘密或说乐趣。

虚构与非虚构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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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

我其实有一个问题想问天艾,你对西班牙语文学了解很深,波拉尼奥所写到的那些诗人是真实存在的吗?我总有种怪异的感觉,就是理智上认为他们应该是真实存在的,但又无法完全相信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我完全不知道他们的生平,他们写过什么,和波拉尼奥虚构的角色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分别。

班宇

我的感受是一模一样的。肯定是因为《美洲纳粹文学》那本书,波拉尼奥在里面胡诌了太多作家了。包括在《与恩里克·林恩相遇》那篇里,波拉尼奥笔下的林恩是一个幽灵,就会让人感到恍惚,仿佛这些真实存在的作家也都是虚构里走出的人物。

李敬泽

其实在波拉尼奥的小说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美洲纳粹文学》,当然他写这本书的那个梗或者说他那个想法其实是简单的,有经验的读者看几页就对他的底牌一目了然了,但他的虚构姿势,在美洲纳粹文学这个有限又宏大的框架下展开,还是会让你觉得这是个非常厉害的虚构实验。对于他这样虚构技巧高超的小说家,我总会抱着一种怀疑和警觉的态度。

汪天艾

两位老师给我提供了一个很新鲜的阅读视角,对我来说可能因为知道他谈论的这些人真实存在,就少了这种隐隐的期待,少了去猜测他会不会又在玩某种把戏。对于我来说,这本书里我最想和大家分享的一篇叫《加夫列尔·费拉特尔的自杀》,篇名听起来很像波拉尼奥的一篇短篇小说,费拉特尔其实是西班牙战后世纪中一代的重要诗人之一,他是我的博士论文研究对象吉尔·德·别德玛最好的朋友,这篇文章只有3页,但写得非常动人,费拉特尔的一个心愿是一定不要活超过50岁,他总是讲这个话,但因为他也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朋友们没有完全把这句话当真,但他的确在自己50岁那年选择了自杀。

大家都知道波拉尼奥在死亡的阴影里活了十年,他1992年确诊了慢性但致命的肝部疾病,一直到2003年没有等到移植的肝源去世,在这十年里,他对生命终结是有意识的,也一直带着这种意识写作,几乎所有他最重要的作品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飞行事故里有一个专业名词叫“可控飞行撞地”,是指飞机还可以正常控制,但因为一些意外最后坠机。我一直觉得波拉尼奥最后这十年是在用写作完成一种有意识的意外,就是你知道飞机要坠毁了,但还是有意识地驾驶着它,经历整个过程的发生。所以在知道了波拉尼奥这样的人生经历后,再去看他写费拉特尔自杀的这篇就很难不被打动,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情感来写这种有预感的、有计划的生命终结的。

李敬泽

所以某种程度上讲,波拉尼奥是把走向自己的终点这件事当成了一件作品,一种艺术行动。当他谈论费拉特尔的时候,毫无疑问也是在谈论他自己。很多作家是会意识到向死而生这个问题,但很少有像波拉尼奥这样把向死而生当作他艺术生涯内部的一种形式。

波拉尼奥宇宙

汪天艾

刚才李老师也谈到了波拉尼奥宇宙这样一个概念,他笔下的人物还有很多故事元素总是在不停地复现。他有一本小说叫《科幻精神》,译者侯健老师在译后记里说《科幻精神》虽然是一个跟《荒野侦探》完全不一样的文本,但我们又可以把《科幻精神》视作《荒野侦探》的另一种打开方式。包括波拉尼奥自己也说过,《遥远的星辰》其实是对《美洲纳粹文学》最后一章的延展。而这本非虚构集既是他文学宇宙的一部分,也可以用来解谜他以虚构文学建造的那个宇宙。

班宇

在波拉尼奥的小说里,尤其是像《2666》这样的大部头,经常是故事里面的人物还在讲故事,比如《2666》最后有关“阿琴波尔迪”这部分,他讲述的故事里面的人物还在讲故事,故事的故事里面的人还在讲故事,这最终形成的不是一个闭环,而是指向无限,一个清澈的、简单明确的句子在这样的结构里会变得模糊,变得绵长,然后再分裂开,最后形成的就是《2666》这样一道五种颜色组成的彩虹。如果说有一个波拉尼奥宇宙存在,或说他所有的作品会形成这样一种互文关系,那我觉得这种互文也绝对不止于波拉尼奥所写下来的这些作品。我还是举个例子来说明,我前段时间重看了一部电影,就是文德斯拍的那部《乐满哈瓦那》,里面讲的是一堆被埋没的古巴音乐人,在很多年之后被两个美国的录音师又重新挖掘出来。他们有一首歌叫Chan Chan,了解了那首歌所讲述的故事后,我马上想起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里的《“小眼”席尔瓦》。那篇小说有一段讲的是叙述者与“小眼”席尔瓦在哈瓦那重逢,两个人聊了很多,包括政治、情感等等,最后俩人干了一杯,紧接着波拉尼奥就写道,这就是我们这些孤儿的幻想。所以我觉得波拉尼奥的宇宙不是智利流亡宇宙,不是南美宇宙,也不是拉美文学爆炸后产生的新宇宙,而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全世界的“浪漫主义狗”的大型互文现场,波拉尼奥有句话说,地球上活着的人都是流亡者,他的确是为这些流亡者提供了一个庇护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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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狱阅览室里》

[智利] 罗贝托·波拉尼奥 著,晏博 译

⚪《2666》作者波拉尼奥非虚构创作全集

⚪小说般精彩的生活往事×犀利与智趣并存的读书随笔,让我们重新认识这位最贪婪的读者、最忠诚的朋友、最无情的书评人

⚪本书包括西语文集《在风霜雨雪中》(A la intemperie,2019)、《括号之间》(Entre paréntesis,2004)中的全部篇目,并增加短篇小说与随笔合集《令人不堪忍受的高乔人》(El Gaucho Insufrible,2003)中的两篇非虚构作品,力求在一本书中收全现有的全部波拉尼奥非虚构作品

⚪文章的创作时间横跨近三十年,从1976到2003年,涵盖他所撰写的报纸专栏、书评、游记、讲稿、序言等等,是一部完整反映波拉尼奥文学观、阅读品位和文学交往的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