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就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瞬间,给我们一切生存的前提条件和基础,是我们敬重而又常常忽略的东西,我已经在内心里为南极、为自然建立了一座专门的庙堂,用无尽的礼赞感谢南极给予我的启示,用无尽的礼赞感谢自然给予我的启示。
春暖花开
在静籁的深夜中船到了合恩角,早起便穿戴好厚厚的衣服走上甲板,气候和合恩角很匹配,风很大,天气完全是阴沉的,好像雷雨也要马上到来。合恩角指的是南美洲最南端合恩岛上陡峭的南角,通过这里的经线是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分界,海拔395米,属智利。
与被称为“世界尽头”的乌斯怀亚相比,这里才是真正的世界尽头。虽然甲板上有很多人,我还是觉得孤寂和寒冷,雨点已经开始滴了下来,伴着冰冷的风,刮在脸上,不免一阵阵发抖。因为天色昏暗,海面也泛出灰黑色,就连浪花也是黑色和灰色的,打在峭壁和岩石上,翻腾着、咆哮着。
我真的想象不出来,这个岛上竟然有人居住,住在岛上的人除了要忍受天气的恶劣,还必须要忍受无限的孤寂啊!德雷克无意间来到了这一海峡,据说他就曾在合恩角登陆,并把它称为“地球的最南端”。他说得没错,合恩角位于南纬55°,比非洲的最低点厄加勒斯角还要偏南。
强抵住寒冷和雨水站在甲板上与合恩角对望,敬畏的感觉和内心的怀疑掺杂在一处,蜿蜒的德雷克海峡将太平洋和大西洋连接了起来,同时将南美大陆从火地岛拉开,使船只能够进入这个群岛丛生的岛屿。
德雷克所经历的险恶我无从知道,敬畏的是,他把这世界的尽头带到了人类的世界中;怀疑的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触动这愤怒的角落?脑海中竟然闪出爱默生《英雄主义》中的语句:
“生命只是在智者看来才是一次欢宴,而从谨慎的隐秘的角落和烟囱的边缘看去,生命则长着一张危险而粗糙的脸。”
这是英雄的本色,它坚韧不屈,它是一种无畏的勇敢和永不枯竭的坚定,虽是普通的生命,因有着英雄的秉性,能够出色完成共同的责任,能够忍受困苦并进行冒险,爱默生继续说“这是人生的一个顶点”,踏上合恩角的德雷克应该是爱默生眼中的英雄。
钱穆曾说:“在大黑深夜,无边的旷野里有着一点微光,最多只照见了他近旁尺寸之地,稍远则全是漆黑,全是不可知。人类生命历程中所发出的这一点微光,譬喻得更恰当些,应该如萤火般,萤虽飞着前进,他的光则照耀在后面尾稍头。人类的知识,也只能知道已然的,凭此一些对于已然的知识与记忆,来奔向前程,奔向此无穷不可知之将来。”
这才是我们的真实状态,用已然面对未知,用有形面对无形。
人还是太过看重自我的生命及能力,事实上,人的生命也是一个自在、无限的空间,一个未知的世界,我们自己也还没有清晰地认知自己,更何况这个浩大的自然世界。人类的心智,总是希望在未知中不断地探寻真理,在黑暗中寻求光明,人类对于真理探求的沉淀,形成了人文历史,这些是我们赖以拥有的真理和知识,不过正如钱穆先生所描述的那样,也只不过是萤火虫尾部的一点微光而已。
人很想为自己独创一个世界,以前这个世界叫作“人文世界”,现在这个世界叫作“虚拟世界”,希望借此有一个能够让自己熟悉的空间,可以与自然拉开一点界限,从而使自己感觉舒服一些,这是否还是飞蛾扑火的不自量力?
人一直希望在自然中拥有自主的地位,甚至希望拥有支配和主导的地位。达尔文让人明白人也是一个自然进化的过程,那时的人不愿认同,并对此痛苦与焦躁;哥白尼让人明白人并不是宇宙中心,那时的人不愿意认同并为此失望和愤怒。种种情绪自然而然地流露,与其说是人类的困顿,毋宁说是人类的无知。
人为了认识自己和自然,用概念设定了一个“精神世界”、一个“物质世界”。因自己所受教育的影响,认定世界起源于物质。所谓物质就是有形的、可触摸的、能感知的东西;所谓精神就是无形的、不可触摸、无法从外界感知的东西。也正是“精神”这个概念的出现,把人与自然做了分割,在人类看来,只有人是有“精神”的。
生命本身是一个知觉的过程,很多植物与动物的知觉,只是一种自然反射,不是自觉的知觉;自觉的知觉需要借助于心,心是由自身之觉证而成,唯有人才始有心。
在人看来,动物只有物质界,没有精神界,精神只存在于人类之心中。正是这颗精神界的心,有着觉证自我的能力,不依赖于物质界的局限,变得无疆界和广垠,使得人能够在自然中获得一席之地。人心的能量,可以存储人类整个文明历史,可以感知人与物质界、精神界的所有互动和联系,也同样可以深入人自我最细微的灵性里,幻化出细腻而温柔的特性,心并不需要声响却有着巨大的共鸣,与天地、与山川、与这世界尽头的峭壁共鸣。
按照人心的能量,自然的一切都因心的存在而赋予了不同的意义,站在甲板上的这群人看到的合恩角一定是不同的,因为他们有着不同的心思。还是借用钱穆先生的话:“人类的思想,也是一种心上之默语。”
人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是心的感知而已。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说,物质界的存在是人心自己设定的一个世界,人用心感知这个世界的存在,这个世界也因人心的感知而存在。按照这个逻辑,若人的感知不存在了,物质界也不存在了。但是这并不是事实,不管人的心是否在,物质界都是在的,只是它不再属于人,而是属于自然。老庄言,天地万物生于有,有出于无,而还归于无。
生命来自于物质,又归于物质,人类出于自然,又归于自然,一切皆如此。人心若不能够懂得这个道理,一切觉证也会是空证而不得其要领。
在罗马西斯廷小教堂的穹顶,看着“创世纪”中虚弱的“上帝之手”,为米开朗基罗对自然理解的深邃而感动,这是受着禁忌的原始想象力,当这种力量迸发出来时,与所谓的“人性”“神圣”组合在一起,让人不禁内心震动。
人由“虚弱”而起展开属于自己的历程,人若自己没有内在的力量,则无法获得生命,生命之实在,在于其内在驱动力,在于对自我的激发而不是借助于外力,即便是上帝之手。随着人的自我成长,人之强大有着一种最诱人的魅力,让人产生一种不可战胜的幻想。
然而不管自我的力量如何强大,在广垠的自然面前,人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弱小,则感受到的将是茫然和无助。极盛的罗马帝国茫然扩张,依然无法逃离自身的局限,最终还是依宗教信仰而获得了归宿。
人太坚信自己有改变自然的力量,近现代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也让人有了一种错觉,觉得能够主动选择事物的结果,嫁接技术、转基因技术、再生技术、反季节作物等创新,让一切循着自然轨迹发展的生命,偏离了其轨道。
人们并未因此而感到惶恐,反而因此认为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把一切控制得很好,人们相信自己有能力解决一切困难,不愿被人自身以外的任何力量所牵引。事实真的如此吗?在科技迅猛发展的20世纪之后,2012年虽然是一个被破解的玛雅预言,但如果人还坚信自我超越自然,谁又可以真的知道未来的玛雅预言在哪一天变成现实?
雨下得更大了,大部分人离开甲板回到船舱中,我还是站着不动,汹涌波涛中的合恩角是否也在感应着我,用更急的雨点敲打着空气和海面,同时敲打着立于甲板上的我。我完全进入自己的思绪,风雨飘摇没有给我带来困难,相反让我很清醒并很快乐。
研究智商的詹姆斯·弗林(James R.Flynn)在《我们变聪明了吗?21世纪的智商提升》(Are We Getting Smarter?Rising IQ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一书中指出:现代人或许比前人更擅长与先进世界的复杂性和抽象性打交道,但在处理如常具体问题时所需要的感知力和想象力上,并没有变得更优越,反而有所退步。
这是令人担心的地方,科学的确推进了人认识自然的步伐,但是也带来了另外一个方面的影响,科学也让人脱离了自然,信息及网络技术所缔造的“虚拟世界”,让人更远离了自然从而丧失了感知力与想象力。
现代科技的真正起点是钟表,因人类第一个想表达的是时间。在哥白尼太阳中心说之前,用来记载时间的物体都不能够称之为钟表。“不仅是因为它们不能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还因为钟表本身,其实代表的是整个宇宙”。如果把哥白尼的天文学原理用物质来表示宇宙,钟表匠就必须抛弃地心说的羁绊,思考太阳、地球和星座如何在现实中实现,当运用哥白尼理论创造出世界上第一台钟表时,钟表匠却遭到了教廷处死的惩罚,人类重现自然需要征服的是人类自己。
现代计算机专家丹尼·西里斯说:“我们可以用时钟的机械结构来比喻自然法则的独立作用。一旦我们能够把太阳系想象成钟表式的自动机器,那么将这种思维推广到大自然的其他方面就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于是科学的过程就这样开始了。”科技正是由太阳系启程,来到了几乎所有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
现代铁路的轨距是4英尺8.5英寸,为什么是这个尺寸而不是其他?如果你知道罗马帝国时期修筑罗马大道的宽度,是由驾驭战车的两匹战马的宽度决定的,就会知道这句话的意义:“世界上最先进的交通体系中的一个重要参数,2000年前就已经由两匹马的屁股宽度决定了。”
无论用何种视角来探寻科技的起源,能够追溯到的源头一定会是自然中的万物,人只是深刻地观察和理解了自然万物,才有了替代脚的轮子,延伸皮肤的衣服,为人安装上翅膀的飞机,呈现眼睛影像的相机……所有一切的科技都是人与自然的交互。
如果人类失去对于自然的感知力,这一切也不复存在。这也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技术以及现代生活方式,让人与自然隔离得越来越远,无论是对四季更替的感悟,对动植物变化的体认,还是对风雨霜雪、太阳星辰的观察,好像都已成为古诗童话。学生热衷于网络的生活更令人担忧。
我在大学工作,校园内12号楼旁有一个日晷广场,每次回到学校上课,走到日晷广场时,我会习惯性地抬头望望天上的太阳,担心自己只会看手表而忘了如何理解时光。然而,学生也会如我般关注这个日晷吗?
图片来源|华南理工大学微信公众号
船在风雨中驶离了合恩角,开始向太平洋方向出发,天气更加阴沉,雨水更加剧烈,海面泛着汹涌的波涛,视线被风雨、阴暗阻隔,周遭一片黑暗。这样的天气是否暗示着,自然本来的状态。
20世纪30年代,荷兰天文学家简·奥尔特(Jan Hendrick Oort)和瑞士天文学家弗里茨·兹威基(Fritz Zwicky)首次在天文学观测中发现了“暗物质”,之后发现“暗能量”,人类对于宇宙的构成,目前仍知之甚少。根据目前宇宙学的理论,整个宇宙的70%由暗能量构成,25%由暗物质构成,只有5%由目前人类所能够理解的“普通物质”构成。几十年来,人们一直在探索暗物质的本质,可是直到现在暗物质对于人类来说依然是一个谜。
回到船舱的我,坐在餐厅中靠着窗户的椅子上,出神地望着黑沉的海面和天空,想着自然宇宙的浩大,以及人类的无知,觉得在自然的面前人是那样的无助,在这个黑暗的虚空里面,有那样多的暗物质是摸不着、看不到的,很多很多的存在我们既感受不到,也探究不清,而人类所定义的可触摸、可见的“物质世界”仅仅是人类自己的认知而已,并不是真正的宇宙“物质世界”,相对应的“精神世界”是不可触摸、不可见的,因而有了宇宙“物质世界”的特性。
这是否意味着,人类需要更广范围地探究自己的“精神世界”,更深地驱动自己的想象力,才有可能让人一点点地接近自然呢?想到这里,我好像有了一点觉悟,人如果愿意并能够拓展自己的想象力,向内求索,让精神的觉悟更高,让想象力更强,也就更具备了感知自然的力量。
静坐在窗边,让我回想起第一次看《列夫·托尔斯泰》(The Death of Lev Tolstoy)的感受,我一下子被这部片子吸引了,影片没有把托尔斯泰表现为一个先知的超人,而是把他表现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托尔斯泰有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怀疑,由于他意识到这可能给周围人带来不便而感到难堪,所以他竭力地调整自己。影片中表现托尔斯泰离家出走,并非为传闻中那样,是因为和妻子发生口角或一些家务原因,而是由于托尔斯泰对生存深感恐怖而采取的行动。电影中所呈现的托尔斯泰的妻子,才华出众,颇具独立精神,让我很喜欢。但是她希望保持拥有的一切,希望能够回到城市生活的中心,这一切与托尔斯泰冲突,托尔斯泰希望与自然相伴,希望把拥有的一切分享给世人。
影片中有个镜头让我落泪,托尔斯泰决定离家出走,为了不惊扰夫人和其他人,他悄悄地在深夜离开。但是当要登上马车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转过身朝着自己的家走去,并面朝家的方向深深地跪了下去,紧贴着土地,紧紧地贴着。此时的他是那样的衰老、羸弱,是那样的无奈和决绝,又是那样的依恋与不舍,甚至好像他已经知道这一去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想到他这一次从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秘密出走,在途中患肺炎,最后在阿斯塔波沃车站逝世(遵照他的遗言,遗体安葬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森林中)。影片中所展示的托尔斯泰和自然的关系,让我深受感染,就如他自己写的那样:
“令人惊奇的是,我在克拉兰住了两个月,可是当我在早晨或者特别在午饭后黄昏前打开已经蒙上阴影的百叶窗板,眺望湖水和倒映在湖中远处青山的时候,美景每次都使我眼花缭乱,在刹那间用意想不到的力量打动了我的心……有时候,当我独自坐在绿荫如盖的小花园里,良久地眺望这些湖岸和这片湖水的时候,我甚至仿佛从肉体上感到,好像美通过眼睛注入我的心灵中了。”
在他著作的很多处,读者都可以看到他如此地热爱自然,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
“当自然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然后扩展到无际的远方,可是我总是在它怀抱中的时候,我就喜爱自然。当灼热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而且这种空气缭绕着飘向无际的远方的时候,当那些被我坐在上面压死了的最新鲜的草叶成为一望无垠的草地的绿毡的时候,当那些随风摆动,使阴影在我脸上移动不止的树叶形成远处森林的一片蓝色的时候,当你们呼吸的空气成为深不可测的蔚蓝色天空的时候,当不单是你们在自然面前心旷神怡的时候,当无数昆虫在你们周围嗡嗡地打转,牛群悠然地结队而行,小鸟到处啼鸣的时候,我就喜爱自然。”
我是在托尔斯泰的作品中长大的,他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忏悔录》《复活》几乎是我中学文学生活的全部,年幼的我并不能更深入地理解这些作品的含义,但是它们开启了自己对人性的认识,为其优美、细腻、无与伦比、深邃和纯粹而感伤、感动和感染。托尔斯泰的精神世界是如此的丰厚,传递到我这样一个弱小的读者中,并因此窥见了世界,这是托尔斯泰的力量,更是自然的力量。
阿兰·德波顿在《写给无神论者:宗教对世俗生活的意义》一书中写道:
“任何一件我们敬重但又很容易忽略的东西,理所当然都值得为之建立一座专门的‘庙堂’。可以有礼赞春天的庙堂,礼赞善良的庙堂,礼赞安详的庙堂,礼赞静思的庙堂,礼赞宽恕的庙堂和礼赞自知之明的庙堂。”
是的,自然就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瞬间,给我们一切生存的前提条件和基础,是我们敬重而又常常忽略的东西,用德波顿的观点,我已经在内心里为南极、为自然建立了一座专门的庙堂,用无尽的礼赞感谢南极给予我的启示,用无尽的礼赞感谢自然给予我的启示。
罗素说自然是温和的向导,可惜的是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掩埋了自然的痕迹,无论是人自己创造的“人文世界”和“虚拟世界”,还是自认为超越自然的技术与城市,甚至当人们来到合恩角的时候,也是为了证明人有一种战胜与挑战的能力。我必须到处寻找自然的痕迹,尽量保持着与自然相同的生活轨迹并符合自然法则。
“灵魂的伟大与其说在于爬得高走得远,不如说在于懂得如何去改变和控制自己。它视所有恰如其分的东西为伟大,它以喜爱适度、不愿超群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最美好的是善于做人,最困难的是学会如何自然地生活。”
这是我最喜欢的罗素的一段话,常常借此来警醒自己,自然的一切也正是如此昭示我们,万物适度生长,自然而然,人也该如此。(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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