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骨子里看不起钱,羞于说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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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很穷,可又很大方,但又不是“穷大方”。是什么我也概括不出来,只能感觉到。

我说他穷,不是指他未参加工作之前,而是指他参加工作之后,在全国声名大振之后;不是和我比,不是和我认识的其他名家比,而是和一般的双职工比。他穷的原因并不复杂,一是挣得不多,二是花得不少。

路遥的工资不高,具体多少我记不清,只记得比在青海时的工资还低;1991年底,他被评为“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和“陕西省有突出贡献的专家”,有一点津贴,也很有限,国家的津贴好像是每月100元,省上的他没说过,估计不会多。那么路遥的稿费多吗?据我所知,不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笑。别的不说,光说他在全国获奖作品的稿费,《惊心动魄的一幕》500元,《人生》1300元,而长达百万字的巨著《平凡的世界》最多,也不过是三万元(每千字30元)。这些都是路遥告诉我的,时间长了也许记得不太准确,但有一宗稿费我是清楚的,那就是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著作权报酬。1989年的一天,我去找他,他说:“今天不能坐在家里‘拉话’,我得去一回第四军医大学招待所,你若不忙,和我一块去,咱们边走边‘拉’。”我也没问他去那里做什么,就跟他去了。去了之后,才知道是和中央电视台《平凡的世界》剧组约好的。见面后,对方没说多少话,只是给路遥一个信封,说:“这是你的著作权报酬”。路遥自己没接,示意我收起来。离开那里后,我们到一个饭店里吃饭,拿出来一数,总共680元。我说:“就这一点?”他只是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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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虽穷,但却出奇的大方,大方得让人意外。他的烟瘾很大,一天抽两包以上,且不肯“量入为出”,抽的都是好烟;他喜欢喝咖啡,至少从1982年开始就喝那种“三合一”的袋装咖啡。为什么说“至少从1982年开始”呢?因为我从这一年发现他喝咖啡的,以前好像没见过。

1982年开春,我参加省上召开的一个会议。具体是什么会议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在止园饭店召开,路遥也在会议上。会议上的伙食很不错,但路遥却不满意;放着现成早餐不吃,硬拉了我到一家咖啡店吃西式早点。那时候这种咖啡店很少,属于高消费,两个人吃一顿早点得花近10元钱。我那时每月工资只有44.92元,虽然不用我出钱,但看着也着急,吃一顿,啰唆一场,劝他:“不要耍这个‘洋把戏’了。”他不但不听,还笑我“球貌鬼态”,说:“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看不起自己。需要一种格外的张扬来抵消格外的自卑。”见他把这个问题提到了“理论的高度”,我自然不便再说什么,恭敬不如从命。几天吃下来,我竟然完全适应了这“洋把戏”,早上一起来就直奔那个小店。一天早上,我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路遥来,就赶回去想吃会议上的早点。一看,早误了,结果整整饿了一个上午。中午我遇见了路遥,问他:“为何半途而废?”他说:“没钱了,不废也得废。”——原来他这种“奢侈”也不经常,那段时间他正好收到一笔稿费,化了十元面额的一小叠压在枕头下,一天摸一张。那天早上去摸,不见了,原来是爱人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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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虽然缺钱,但骨子里却看不起钱,羞于说钱。我和他朋友几十年,他只有两次提到钱。一次在1988年前后,他打电话叫我过去,说有要紧事要商量。去了后才知道他想和我一块做生意。他有一朋友是飞行员,能从广东、福建那边往西安捎牛仔裤,要我出面在西安登记一店铺,和他合伙做这生意。并说:“进货的本钱和运输全不要你管,你只管去买;有风险我们承担,有利润咱们均分。”我没同意,他无奈地看着我,只是深深地叹气。

另外一次好像在1990年,他对我说:“实在穷得没办法了,能不能找个挣钱的事做,写报告文学也行。”当时我正筹划一部电视剧,出资方是汉中市西乡县政府,这个县的副县长吕阳平和我关系很好,我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吕阳平一听很爽快地答应了,说:他们县有一名高中生在全国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中获得第一名,如果路遥能写写这个人,对他们县的教育事业肯定有促进作用,同时我们还讲定了报酬。我把这个情况给路遥一说,他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要我和他一块去。当时我正忙得要死,很难抽出时间来;但他这样说了,我只好同意,于是就准备出发。谁料我和西乡方面联系好,把车票买好,准备出发时,他又后悔了,说他不愿意去,“觉得别扭”。我一下子着急了,连劝带逼才把他领到西乡。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路遥当时非常需要钱,但也要面子啊。(作者为路遥生前好友,作家,曾获“庄重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