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豫西遭灾荒,就是河南老百姓说的"河南四荒,水、旱、蝗(虫)、汤(恩伯)"四大灾荒。沿泛区从新郑一带到鄢陵、扶沟,沿途很多白骨无人掩埋,讨饭的人多得更不必说了。晚上在扶沟住下,出来走走,遇到卖豆腐脑的摊子,旁边有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躺在那里不动。跟她说话都不能答应。我问卖豆腐脑的是怎么回事?老头说:家里没有吃的,饿了两天,已经不能动了,再饿下去就要饿死。我拿出三十元,向卖豆腐脑的说:老大爷,咱俩一起做件好事,我把三十元钱交给你,你每天给她买两个馒头吃,救这孩子一条命好不好?老头说:这样的好事我还不做?我了三十元钱,第二天就走了。我想,这个老头应当能够守约给她东西吃的吧?

鄢陵、扶沟是淮河流域。那时黄河水泛滥,再向东,就可以搭木船走了。本应先到周口,还是怕遇到检查,没进周口就下了船,沿大路直奔陇海路上的商丘,打算从那里坐火车到徐州。到商丘找客店住下,就打听到,坐火车日本人要检查。连买火车票都要良民证。我就跟店老板商量,是不是给搞个证明?客店老板跟伪军都有关系,只有花钱请他代办。他拿了我大约十元钱,又帮助买票,由他送进车站口。他们跟伪军相通,送一个人拿多少钱都跟伪军分成。他打个招呼,查都不查就去了。商丘到徐州,不过二三百里路,转眼到了徐州。怎么出站呢?车票虽有,但如果要良民证,就没有办法了。好在徐州车站我熟,这里铁路是南北向,站房在铁路以西,按正规走法出站得过天桥。我家在徐州南二十五里,下车后不过天桥,顺铁路向南走,正好是回家的路。就从这条路不经过查票口,顺利出了站,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回到我徐州的老家。

一路小心谨慎,到了家乡心情就平静一点了。我计算了一下,1926年离家,大革命失败后,1928年我从商丘去上海,过徐州一次。1932年和1937年抗战开始后回去过两次,现在是1943年,整整六年没过家门了。我穿着陈子坚送的那身单衣,粗白布已经洗成灰色,从前我的穿戴比较好。这次穿这么一身衣服,徒步两千多里回来,进得村来,首先从伯母家门口过,伯母、母亲都在那里。母亲一看见我,非常惊奇,再一细看,就放声大哭起来,不知道她是怎样的想法?此时家中只有父母,两个妹妹都出嫁了,家里再没有什么人了。比我小十岁的弟弟靖实秋自幼受我影响,因为我是共产党员,地方中学都不敢收他,费了大力气才进了个学校,不久地方政府要捉人,他就外逃了。1934年他19岁,跑到北平找我,我让他进学校读书。当时我们的生活比较困难,加上一个人读书就更困难了。1936年,张学良在西安办学兵队,经民先队动员,他就去当了学兵。抗日战争时期,他到了沂蒙军区,在部队中工作。家里因我受累,不止这一件事,大革命失败后,国民党对我下了通缉令,地方上的坏家伙有意陷害,就把我父亲捉到县政府去。他无非是家长,原来是个读古书、教古书的老先生,捉去问问,对他也无可奈何。但从家庭的角度看,两个老人是寂寞寡欢的。

我回到家乡徐州棠梨张集的时间大约是1943年7月前后。回到家乡以后,考虑两个问题,一是怎么把彭文和几个孩子从洛阳接出来;二是怎么找到组织。我多年未回,首先注意了解农村情况。徐州沦陷后,我的家乡是敌人占领区。日寇把这一带划为淮海省,徐州市成为淮海省省会,地方伪政权极为反动,乡村里有非正规的伪军,他们是些地头蛇,县城里有大小汉奸来来往往,国民党把大部队撤走了,零星的国民党员还有活动,也搞点武装。都是本地人,他们互相勾搭,也有矛盾和斗争。我们党也有小规模的武装活动。所以情况挺复杂。到了夜间,几方面的武装出来活动,我们的人有时遭到残害。我的堂弟靖大铎,有人说他是共产党,就被国民党杀害。和他一起遭到活埋的,还有他的同学张景,其实他两个只是倾向共产党罢了。

棠张是我的出生地,我是这个地方的人,是在这里长大的,过去的情况,我家乡一带的人都知道。我是共产党,又在做官,多年没回家,在这样的时候回家,可能会引起当地人和当局的注意。地方上各方面都估不透,不知我回来干什么?也不可能没有了解和传说。以后李吉庆、戴奎和两个孩子又从洛阳来了,特别是戴奎,他是我的表弟,在家乡是很熟悉的,他又是徐州城的人。两个孩子,大的有十多岁了,也会说一些事情。总之,我的情况是会引起地方不少忖测,甚至引起地方反动当局对我的暗算的。我本来想跟我们党的地方组织建立联系。后来考虑留在这里活动受限制,原因是万一出问题会连累到家庭。过去有过这样的教训,因为我们弟兄是共产党的关系,我父亲曾经一度被捕。我当时在徐州绝对避免做任何活动。我初到家,也只注意不出门,不多见人,不谈我的情况,而且也不敢久留。

家乡不能久留,到哪里去呢?从报纸上知道有个熟人叫王道的,在山东当伪军旅长,番号是"山东灭共救国军暂编第一师第八旅"。王道家是山东益都南乡的大地主,大约是1935年在北平时,经华北联络局王世英介绍益都南乡的大地主,大约是1935年在北平时,经华北联络局王世英介绍认识的,作为党的一个社会联系,交给了我。和王道一起的还由李少白两个关系。他那时常在北平,不断跟我见面。他知道我是共产党员,我知道他是地主家庭的少爷学生,但不是那种阴险毒辣之辈,他有爱国思想。跟他联系时,我们就知道他在山东关系复杂。我估计很可能王因为离不开家,又要保护财产,才走上这条道路。经过打听,知道王道部住在寿光,家在益都。我决定自己到益都去会会王道。

从徐州走的时刻,化名刘汉臣搞了个良民证,到益都果然找到了王道。我用假名字去看他,他一见面就说:你是靖任秋呀,便拉我到他小老婆的住室去谈。从谈话中知道,他不是死塌地当汉奸和反共的(后来知道他与我军建立过关系,我军曾派人打入过他的部队,准备做他的工作),我们的私人关系也还存在。我便向他说了我的情况﹣﹣越狱出来,准备留在他这里。这时,国民党已经派人到他这里,策动他"反正"。国民党派来的人叫王景羊,是一个国民党党务专员,与王道是老朋友。王景羊50多岁,留个山羊胡子,像个老先生,也住在王道家。我们俩以后就住在一间房里,慢慢地王景羊也知道了我的情况和意图。我们立场观点不一样,但王还有点旧军人的气派,不像国民党特务那样不择手段地害人,我们吃、住一起,有时也一起出去,却是各搞各的,你争取你要争取的,我也争取我要争取的。益都附近却有国民党张景月一个师的地方部队,王景羊企图拉王道向他靠拢,曾向人声称:如果靖任秋把王道拉到八路军,我一定把王道再拉回到国民党来,我们互相间已经了解到这个程度,不过,王景羊没有阴谋陷害我。这里边当然有王道的关系,同时也说明:在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错杂交织的时候,各方面的关系是很复杂的,不能简单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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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任秋(1905—1996),江苏铜山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此后近二十年一直潜伏在国民党军队中身居要职,他周旋于国民党高级将领孙殿英、高树勋、廖运周和特务头子戴笠、徐恩曾、刘建群之间,长期从事秘密兵运工作、上层统战工作。他一直处于国民党特务的监视、圈套之中,一生屡历险境,五次被捕,两次入狱。他不仅保持了气节,而且全身得脱,堪称奇迹。解放后历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海市第五届、第六届委员会副主席,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原副部长,原国家交通部党组成员、河运总局局长,交通部水运科学研究院第一任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