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
《一只鸟接着一只鸟》
安·拉莫特 著
中信出版社集团
让别人读读你的稿子
《纽约客》杂志曾刊载过一幅漫画,在热闹的鸡尾酒会上,两名男子坐在长沙发上说悄悄话。其中一个留着大胡子,应该是位作家。另一个则像普通人。那个看似作家的人对另一人说:“我们之间的分歧依然很大。我要求六位数的预付版税,而他们则拒读我的手稿。”
好吧,我当然猜错过,但我敢说这家伙在企图卖出自己的书稿前,从没向其他写作者展示过自己的作品。我敢说他认为自己高明到没必要这样做。每当我在写作研讨会上演讲,提及“请他人阅读你作品”的好处时,至少都会有一个比我更早成名的作家跑来告诉我,即使过了一万年,他们也绝不会将自己定稿前的作品拿给别人看,这不是个好主意,我不该再告诉学生这么做会有多大帮助。
而我只是像个艺伎般温顺地微笑着,故作热切地表示理解,然后继续告诉学生,不妨试着找个愿意读读你的草稿,并能提出有用建议的人。他们不见得能确切指出你的作品缺少了什么,或哪个部分不对劲,反正写作总免不了犯错和感到困惑。正确陈述一个故事的方法可能有千百种,他人或许能让你知道你的方法是否合适。
我的意思不是要你跟另一位作家一起关在小房间里并肩写作,就像在美术课上并排用马铃薯刻印章一般,或者朝对方的作品大加赞赏,仿佛看到了你家的小孩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我的意思是,在你认识的人当中,或许有个人(可能是你的另一半,或某个亲近的朋友)愿意读读你的草稿,给出坦诚的批评,让你知道哪里写得好、哪里写得不好,告诉你哪些部分需要删减或补充,以及如何提升你的作品。我寄出作品给编辑之前,一定会让一个朋友先看——被朋友嫌弃,总比被编辑退稿好二十年前,我在第一次阅读唐纳德·巴塞尔姆的短篇小说时读到了这样一句话:“真相难以获得,也难以丢弃。”你几乎耗费了一辈子的时间去写一部作品,终于完成后,你将它拿给某个人看,期盼得到对方的肯定,但他却告诉你作品还有待加强,我了解这种感觉有多痛苦。这会让你不禁质疑这个人的品格,如果他不是你的伴侣或挚友,你会考虑是否还要让他出现在你面前。在大多数状况下,我想我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如此,但过了几秒钟后,你可能就会有另一个想法,即发现生命中有一个人,你欣赏他的品味(毕竟,这个人爱你和你的作品),而他会跟你说真话,帮助你坚守正道,在你迷失时帮你找到正确的方向,这简直像是一场小小的奇迹。在把作品寄给编辑或经纪人之前,我总会将它先拿给两个朋友中的一个看。我觉得这样比较保险、比较有安全感,这两个人能帮助我将脑中的许多创意和想法付诸文字,他们就像接生婆:我脑中孕育着这些故事、想法、场景、记忆和情节,只有我才能把它们生出来,我当然可以亲力亲为,但有人帮忙会容易得多。
我的一些女性朋友会选择自然顺产——不服止痛药、不打止痛针,什么都不用,私下认为这是更为正当的生产方式,但我觉得半身麻醉及西方世界的许多重大发明既然都唾手可得,何不好好利用?不过这是两回事,适用于我的,并不见得也适用于你,但我从关系亲近的人身上得到的回应,的确能给予我信心,或至少是改进的时间。你可以把这想象成出门赴宴会前,家里能先有个人帮你检查一下,确认你看起来很美,或者告诉你身上的正装让你显得有一点点胖,这种红色使你看起来有一点点像煮熟的龙虾。你乍 听之下当然会大失所望,但接着就会想,幸好还没出门,还有时间换掉。
我所认识的优秀作家中,有一位会请太太阅读自己的所有作品,她会指出喜欢或不喜欢的部分,告知他原因为何。在写作过程中,她几乎是一个与他平起平坐的伙伴。我认识的另外两位作家则会互相帮忙。就如我之前提到的,我有两位朋友会帮我读草稿。其中一位是作家,不仅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可能也是我所认识的最神经质、心理问题最多的人。另一位则是图书馆管理员,每周会阅读两到三本书,但从没写过任何作品。我会反复在一部作品上下功夫,等感觉它差不多完成了,便寄给两位朋友当中事先同意阅读的一位。
我总是通过联邦快递寄出作品,因为我对邮政系统没什么耐性。寄出作品的第一天,若到中午还未接到朋友的来电,我就会整天竖着耳朵、来回踱步、陷入偏执,深信自己遭受了不公平的对待。我会自然而然地猜想朋友认为我的作品是垃圾,只是不敢告诉我。然后我会想到他们所有令我厌恶的缺点,我心底有多痛恨他们,难怪他们没有很多朋友,诸如此类。接着电话铃响,他们通常会说一些“我认为这会是一部佳作,真的写得很好,但其中也有几个问题”之类的话。
此刻,由于听到朋友说这会是一部佳作,我松了一口气,放开心胸接受建议。我会愉快地询问他们,哪些地方还有改进的空间。这是情况可能由安转危的时刻。他们也许会说作品前半部的节奏太慢,令他们无法投入,但到了第六或第三十八页,情节终于有了进展,他们马上就读到手不释卷了。剩下的部分他们绝对是迫不及待地读完的,只是觉得结尾可能有一点小问题,同时也好奇我是否真的了解某个角色的动机,以及我是否愿意花时间(喔,不用多,五分钟就好)重新思考这个角色。若他们提出许多建议,我的第一反应绝不会是深感宽慰——感恩这世上有人肯对我说真话,帮助我写出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作品。我的第一个想法会是:“好吧,真抱歉,只是我不可能再跟你做朋友了,因为你毛病太多、个性太差,品格也不怎么样。”
有时我根本说不出话,因为我太失望了,就好像他们说山姆难看又无趣,而且被宠坏了,我应该把他送走。一般人很难接受批评。如果有一位朋友严词批评我的作品,建议我们一起将作品一页页、一行行地仔细过一遍,我通常会以尖利的声调快速反驳,告诉他那没必要,一切都很完美。但朋友总会说服我,让我跟他一起过一遍,告诉我如果继续努力,就可以把其中一些地方改得更有力、更好笑、更真实、更有趣,或更不那么沉闷,甚至已经为我想出了修改建议。讨论到最后,我会大大松口气,甚至心怀感激。在可靠的人给了你这类反馈后,你才会对别人如何看待你的作品有具体的概念,也会比较明了该如何完成最后一稿。若你是第一次将作品寄给经纪人,那么你绝不想冒着从此被拒之门外的危险,把还不够好的书稿寄给对方。你必须尽可能把自己的文章或小说修改到最好。有时也许只需要细微的调整,有时则需要重新思考某个角色。有时朋友会很欣赏你的写法和题材,但觉得离定稿还远得很。你很可能会因此深感失望,但由朋友或另一半来告诉你,总比听到经纪人或编辑这么说要好得多。
我曾听过作家玛丽安娜·威廉森说,当你请求上帝进入你的人生时,你想象他会进入你的心灵之屋,四处打量,认为你只需换个新地板、买点好家具,稍微打扫一下即可。于是最初的六个月你照此去做,觉得有了上帝后人生是那么美好,但有天你从窗口望出去,却看到一个大铁球——原来上帝认为你心灵之屋的整个地基已脆弱不堪,必须拆掉重建。当你将自己的作品,例如小说拿给别人阅读时,有可能遇到如此状况。对方或许喜欢它,却仍然认为它很糟糕,需要花费很大功夫修改,甚至全部重写。
找到愿意读你草稿的伙伴之前, 要勇于当只打不死的蟑螂。
学生问我,如何找到这类伙伴?答案是采用与找人合组写作社同样的方式。唯一的差别是,你找的并不是一群人,而是一个。若你参加了写作班,可以在班上搜寻程度与你相当、你也很欣赏其作品的人,询问对方是否愿意找个时间跟你喝杯咖啡,聊一聊,看看能否合作。这有点像开口询问对方是否愿意跟你约会,说不定会令你想起七八年级时那些最难堪的经历。
若对方拒绝,最好等回到自己的车上后再完全崩溃,到时你想撕开衣服、哀号痛哭、尖声狂叫都行。当然,你很可能要先确认对方没有尾随你走到车旁。不过若他真的看到你崩溃也没关系,反正你从此再没必要对他友善。那家伙是个浑蛋。于是你连续两三个星期密集去看心理医生,直到重新振作,再去询问另一个你更喜欢的人。
若你明确知道某个聪明而有礼貌的人欣赏你的作品,不妨询问对方是否愿意读读你的书稿选段或你最近完成的短篇小说。若对方也写作,可以询问他是否也愿意让你看看他的草稿。如果这两个请求他都拒绝了,请装出友善的样子,不要让他更加看轻你。然后你可以搬到心理医生住宅附近的拖车营区,直到再度振作起来,去问另一个人。
请马上甩掉那些试图摧毁你信心的浑蛋!
学生问我关于写作伙伴的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有人同意读你的作品,并跟你一起讨论,而你也愿意为对方做同样的事,但他针对你作品提出的建议,即使是用最和善的态度说出来,也是完全负面且极具杀伤力的,那该怎么办?你可能会泄气到极点,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你完成了这部非常大胆的作品,将呕心沥血的成果拿给某人看,对方却认为它一点也不好,告诉你很抱歉,他的感想的确如此。好吧,让我明白告诉你,我认为他根本不是这么想的。我认为他能从破坏你努力成果的过程中得到真正的乐趣,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近似性高潮的乐趣。我觉得你应该立刻远离这个人,即使你已和他结了婚。任何人都不该对你说那种话。如果你写出了第一部长篇作品,想知道它是否可以被出版——老实说,它还远远不够格,这时应该有人以温和而非傲慢的态度让你明白这点,这会让你得到鼓励,从而更加努力——或许不是努力寻求出书的机会,而是努力继续写下去。
这个人当然会建议你听取他人的意见,但如果他太咄咄逼人或太固执己见,不妨甩了这个浑蛋。你会容忍有人告诉你的小孩,他们缺乏绘画天分,没必要再画下去吗?或者他们的诗作不怎么有趣?当然不会。你会想找到这个人,给他点颜色瞧瞧。所以如果有人对你说出这类话,为何还要跟他继续合作呢?为何要把自己宝贵的时间留给这种浑蛋?我担心耶稣若是听到我的这些过激言论,可能会想拿酒把自己灌到不省人事。但我的朋友帕米在过世前一个月,说了一句可能改变我一生的话。当时我们在逛街,因为那晚我要跟男朋友去夜店,需要买条裙子。帕米坐着轮椅,头戴英国女王式的假发,双眼流露着放浪形骸的神情。我试穿了一件薰衣草色的迷你裙,跟我平日的 风格大相径庭。通常我都会穿宽松如布袋的长罩衫。人们常说我的着装风格就像约翰·古德曼。无论如何,那条短裙很合身,仿佛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我困窘又快乐地站在那里,然后问帕米:“你觉得它会不会让我的臀部看起来太大?”她慢条斯理地回答:“安妮,我真的认为你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可以浪费在想这种事上。”
而我也认为你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你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可以浪费在写作以外的事情上,比如一直担心自己写得不够好。我也认为,你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可以浪费在无法以和善尊重的态度回应你的人身上。你不会想花时间跟让你窒吸的人相处。当你窒吸时,便不可能有充实的感觉,而写作关乎充实。当你感到脑袋空空如也时,写作能让意象、想法和气味如流水般涌现、将你填满。写作也关乎克服空虚感,空虚感能摧毁许多缺乏朋友或配偶支持的写作者。
我的班上总会有几个纯粹的新手,他们需要有人读读他们的草稿,并适时给予他们尊重和鼓励。初学者总想把自己全部的人生挤进十页纸中,也总会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即使他们作品中的女主角有一匹冠军赛马和一个经常涕泪纵横的酒鬼母亲,他们的注意力也完全集中在自己身上。但他们正在学习,需要打气,好让他们持续写下去。
只要你四处搜寻,我相信你能找到需要的人。我所认识的每一位写作者几乎都能找到一个既可以是朋友又可以是批评者的人。如果你们彼此适合,你立刻就会知道。这和寻找男女朋友很像,你会慢慢开始感到自己正逐渐进入某段早已在等待着你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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