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鱼甜(节选)
我们汉室,俭素。起于民间,以简为美。
高祖爷爷,出身亭长,十里一亭,说是一级行政长官,也就是个协警,黑白两道,虽然自己鱼肉乡里,但是看不惯别人鱼肉乡里,尤其不忿那些官位比他高、家里本来已经很有钱、日子已经很滋润的主儿还向穷人伸手,还让不让亭长活了?
小时候我爸给我们忆苦,说咱家穷啊秦那时候,祖爷爷一个协警,没俸禄的,你叫他怎么不跟乡亲们伸手?我爸说这话时已经是汉景帝了,看问题已然是皇帝高度,引出治平的道理:养狗要喂狗。
迁儿写《史记》,写到高祖那段,曾有一笔:从小就有反抗精神。被我严肃制止:不要过甚其辞。写历史,就要客观,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朕甚不取。
迁儿说:那就写他老人家好酒及色,乡里百姓都欺负遍了,也是一霸。
我说就这么写,我们家不觉得寒碜,装出来的高贵,不稀罕。
迁儿还是私心回护,刘亭长到街上酒店白吃白喝,醉在人家店里,本来是丑事,经他诌成头顶忽然有龙盘旋,惊煞卖酒老太婆,结果人店里就给免单,成了灵异事件。
你自己信吗?我问他。
不这么写,有人不干呀。迁儿也很为难。
你就给万世贱人做表率吧,我批他:媚上,媚古,媚朋友。你是重黎氏后代呀弟弟,老贵族家门,你们全家弃文修武才成就了唯一军事姓氏——司马,也是战场上赶着大车视死如飞挣下来的,你管贱人们怎么想呢,我不愿意看你现在摧眉折腰的样子。
迁儿羞愧低下头,说不要提我们家先前阔过的事了,我在你那个位置,也能说漂亮话,鼓励大家自重。
我说我们家是一直这么阔吗,中间没瞎过吗?这个位置,不是别人给的,不是老天爷送的,是自己挣来的——嘁!
起初-鱼甜(节选)
迁儿在我们家打地铺的时候,经常给我们讲故事,谁家原来姓什么,什么氏来的,他很爱讲这些。
他小时候在农村呆过,屡次离家出走,大江南北流浪,上过会稽山,探过禹墓穴,登过九嶷山,瞻仰过舜坟圈,在彭城,凭吊过我们家祖爷爷和项羽项大爷战斗过的地方,差点饿死在那儿。
他说是行万里路,壮阔自己的胸怀,开拓视野,寻找个人于荒邈宇宙间的位置。
其实我们都知道,谈叔叔不太顾家,在长安又娶了太太,生了娃。迁儿在自己著作里一字不提,好像他是独生子。太史公,掌天官,不治民,俸禄不薄不厚,温饱有余,排场讲不起,刮地皮也没地儿刮去,在官里,是清寒的,居帝都,大不易,老家太太公子基本不管,迁儿还放过羊呢。
迁儿说,你们家是陶唐氏,尧的后人,封于刘,就姓了刘,后来堕落到给人养鳄鱼,叫豢龙氏——多么殊胜!所以你们家出天子。唐尧的德性太大了,后世还有子孙,起于唐,有天下。
迁儿比谁都迷信,是因果报应中国最早传播者。
他说我妈家:养孔雀的姓孔,种杨梅的姓杨,姓王的,都是王者后代,上古干什么姓什么,没做过王谁敢姓啊?
我妈乐了,喜欢迁儿。
说阿娇陈家:舜的后人,你们家天下让她们家了。
我对阿娇献媚:我们家对你们家真好。
我哥冷笑:哪里是让,是不得不让,跟周勃陈平推举刘恒爷爷上位一样。传儿子,也要诸侯归之,军事会议是必经程序,诸侯不归,也传不下去。
说我哥母系——栗妈妈,栗陆氏,神农同级老腕,最古老十二家族。
说韩嫣韩说:都是姬都是姬。
都是贵族,都是王之后,民呢?朔儿问,太初没百姓吗?
民?我哥说,都是打败了圈来,生多了摘出去的。
朔儿刚才已经睡了,听到姓王的都是王者之后,醒了,从被窝探出头。朔儿他爸是我们子弟学校老师,王臧王先生,教我们文学。司马谈叔叔也是我们学校老师,教我们占星、望气、打卦,也胡乱讲点地理、历史。体育课是李广叔叔带着上,练骑马、射箭,有时也踢点足球。
所以老师的孩子成了我们同学,得有陪读的,我们笨不能打,就打那陪读的。朔儿经常叫他爸打得鬼哭狼嚎,但从不缺课。迁儿很强,他爸一抽他,他就离家出走。后来很有意思,迁儿继承家学,成了勤敬恭谨的文史家,朔儿自我流放,成亡民了。
我哥是太子,跟我们不在一块上学,窦婴表叔在家单独教他。跟周亚夫周大大走得近。
当时我们也没数理化,只有炼丹,全世界都没有,没有也不落后,没有数理化的日子真幸福。
起初-鱼甜(节选)
我必须说,迁儿有流浪时落下的毛病,大谣不造,小地方能不说实话尽量不说实话,说也必渲染。
都知道他跟我一个属相,属鸡,同岁嘛,我崩了之后才听说,他在历史资料里给自个少报了十二岁,能晚死十二年吗我打听打听?千万不要相信司马迁!
好在诚实不是我朝特别看重的品质,直言近乎蛮,说周到的话比讲实话难,有渲染能力,正好可以搞创作。《史记》写作我是参赞襄助的,我批的竹子。
迁儿从小就磨我,带我去胶东吧,咱们种竹子,熬松烟,吃葱烧海参。我说你的志向是什么呀开视野之后,找到自个位置以后呢?
迁儿说:周公后五百年,孔子生,孔子后五百年,我生。我要写本大书,录尽所有道听途说,给后世子孙壮胆,你不觉得咱们现在故事太少了吗?
我很同意:岂止是少,是稀少,多写故事,让大家大概知道个来历,这对算命,看前程,很重要。
迁儿说我不是这意思。
我说你是什么意思不重要,找到自个位置的人真幸福。
我羡慕迁儿,我没理想,只有愿望,我的愿望是带着我妈到胶东,打鱼,问仙。栗妈妈是胶东人,老家有人捎来海米、鲍贝,也分我家一份,教我
妈炖羹、煮海鲜大杂烩。栗妈妈坐在我家和我妈叹:想俺家种的大葱了,想俺家过年蒸的大馍了——的样子,至今浮掠梦回。
从第一卷《五帝本纪》开始,我就同意迁儿意见,死无对证的,就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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