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点滴》到《点滴》
十五年前的二〇〇九年,忽然收到一份叫做"点滴"的刊物,小三十二开,赭红色封面,书法体刊名,十分亮眼。这是由巴金故居和巴金研究会主办、上海市作家协会主管的内刊。这"点滴"两字,是从巴金手迹中辑集而来。此刊没有"创刊辞"之类的文字,刊物后面有一则《〈点滴〉稿约》,第一句即是:"想给读书人提供一个信息交流的平台和畅抒胸怀的园地";还说:"不发表长篇大论,文章以短小精悍、言之有物为上。内容与巴金及其著作有关,但也不限于此,中国现代文学的人和事都是我们关注的重点。书评书话、读书札记、忆人论事、行旅所见等等都欢迎,惟求文章有点史料有点故事有点趣味;要朴素,不要流俗、滥调,更不要庸俗;那些大刊物上不发的东西,只要有真性情,我们同样欢迎"。这非常鲜明地表明了刊物的立场和观点。打开目录页,栏目"还魂草""梦与醉""憩园"等,都是巴金旧著的书名。我明白了,从刊名到栏目,都与巴金相关呐!于是,我找出斋藏中的巴金《点滴》,细细读吧。
《点滴》创刊号
《点滴》是巴金的一部散文集,前有巴金作的《序》,一口气读完,我惊喜地自问自答:序还能写成这样的呀!文中写道:"我编好这个集子,就这样平淡地结束了我这三个月来的平淡生活。"如果没有这样一行字,真看不出这是一本书的序言。《序》文的第一句说:"在一个城市里住了三个月,现在要搬到另一个更热闹的城市去了。不凑巧搬家的前一天落起雨来。"第二段从"一落雨,就显得凄凉了"写起,写到作者的居所,居所周边的环境,以及"因这风雨而起的心的寂寞",作者以写出这十几篇短文的方法,排遣了寂寞。最后仍以雨收尾:"一阵狂风在屋后的小茶树和松林间怒吼,雨不住地像珠子一般落在屋顶上面。"巴金写这篇序文,可谓序无定法,只求真实达意。
巴金《点滴》书影
这篇《序》中,巴金提到的"三个月的平淡生活",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活状况呢?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下旬,巴金离开上海赴日游学,住在横滨高等商业学校执教汉语的副教授武田武雄家里。武田是吴朗西为巴金介绍的日本朋友,家住横滨本牧町的一处小山坡上,巴金在文中写道:"我住在僻静的山上,跟热闹的街市和码头都离得很远。打开正面的窗望出去,望得见海。"《序》的写作时间是"一九三五年二月在日本横滨",也即巴金住在横滨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他就要去东京了。他在横滨寂寞和平淡的日子里,编了这本《点滴》。共收二十一篇文章,其中十六篇写于横滨。五篇原在国内已写就,并随身带到日本去的。书编定就寄回国内,由开明书店出版于一九三五年四月。其时,巴金已住在东京中华青年会旅舍里。在此,他写下了短篇小说《神》《鬼》《人》(后合成一集《神·鬼·人》,于一九三五年十一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童话《长生塔》(一九三七年三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由于溥仪要访问东京,日本紧急查处华人,巴金就被警察搜查审讯,并关押了十四个小时。那很小的牢房,要关进八个人,连脚也放不下,而且臭气熏天难以忍受。所幸警察没有发现什么疑点,也没有发觉巴金用的是化名,得以释放。但这件事极大伤害了巴金的人格和自尊,使他学习日文的兴趣荡然无存,遂于八月就回到国内。巴金后来在给编辑王仰晨的信中谈及此事:"收在《点滴》中的文章,绝大多数是在日本写的,那个时候中国人在日本经常受歧视,我感到不痛快,拿起笔就有气。"那是一个中国人处处受欺辱的年代,不仅在日本,也在世界其他国家。当然,巴金是日本人民喜爱的作家,与多位日本作家结下深厚友情,还在一九九〇年获得日本福冈亚洲文化特别奖。
巴金致王仰晨的信,已说明了在日本十个月的游学活动及《点滴》的写作背景。书为何取名"点滴",巴金说:"这本小书是我三个月来的一点一滴的血。血这样流出,是被贱卖了。这些文章和明朝人的作品不同,句句是一个活着的现代青年的话,所以我喜欢它们。"
在《月夜》里,巴金这样描写横滨的夜景:"在清朗的月夜里,海横在天边就像一根光亮的白带,或者像一片发亮的浅色云彩。初看,绝不会想到是海。然而这时的海却是最美丽的。"《支那语》中,巴金批判了日本几个号称中国语权威的人,在编纂汉语教科书中,充斥前清时期的旧词。《书》则批评了北平图书馆的衙门作风等等。这些散文,如同杂文那样犀利,表现出巴金揭露黑暗和丑恶的社会现状的勇气。
一般来说,人们总是把巴金称作小说家、翻译家,却不太说散文家。其实,他的散文写作早于小说,五十年代巴金在《谈我的散文》一文中说:"三十年来我一共出版了二十本散文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海行杂记》还是在我写第一部小说之前写的。"正如文艺评论家陈丹晨先生所说:"巴金习惯用清新、平易、自然的文字描绘出真实的清丽的画面,保持了他的朴素、流畅而富有热情的风格。"他的散文集《点滴》,正是这样风格的鲜明体现。
从巴金的散文集《点滴》,再回到当下的读书刊物《点滴》,可以说,没有前者就没有后者。十五年办刊,殊为不易。不但办期刊,还向读者推出"点滴"文丛多种。《点滴》秉承巴金"说真话,把心交给读者"的文学理想,刊出许多关于巴金、关于现代文学的佳文。不少读书人热爱这份读书刊物,愿它办得更受读者欢迎。这也是我作为刊物的读者,也是刊物作者的良好心愿。
《感想》的分量
除了大部头的全集、文集或选集,巴金一生出版过许多单行本,《感想》可能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本小册子了,只有薄薄的四十五个页码,这在巴金出版的著作中,属于最薄的一种了吧。然而,我捧在手上,却感到沉甸甸的。
巴金《感想》书影
《感想》收十篇散文,大多是短短的,有人称之为杂谈。因为那是在抗战的特殊年月,正如巴金在《前记》中所写:"收在这小册里的短文只是一些感想和杂感。它们算不得正式的文章,不过我在那里面说的全是真话。而且我以为我们在这时候应该说真话。"
且看书中的第一篇文章《感想(一)——在"孤岛"》,作者写道:"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远迢迢的从天津写信来说:‘先生,你也是陷在同样的命运里了,我愿意知道你的安全。’短短的两句话中含着无限的沉痛。我固然感激她的关怀,但是我更惭愧我没有力量去安慰她那渴望着温暖的年青的心。我没有权利叫人为我的安全耽心。十七岁的天津孩子的信函里的话语,就飘进了我的心头。我苦痛地想,难道我真的不能把这身子变作火柴燃烧起来,给那些年青的心灵添一点温暖么?我自己太没有力量了。然而生活在患难中的中国的青年,是不应该徒然悲观的。即使那应得的安慰和鼓舞不会来,即使没有人来领导他们,他们也必须在苦难中坚持下去,用患难把自己的脆弱锻炼为健强,培养自己的力量,准备迎接那黎明的将来。"
巴金的话,字字扎心,句句有力。这篇文章就是因巴金收到一位十七岁的女孩的信而发出的感慨。文中,巴金没有透露这个女孩的姓名。但是我知道,她就是女翻译家杨苡先生。在南京她的寓所,我多次去看望过她,与她聊过巴金。后来,我写了她与巴金交往的文章。在巴金的朋友中,她那时是年龄最大的一位健在者,已逾百岁。巴金写作此文,就是要鼓励她这样的青年,在危难时刻,要坚强起来。同时,巴金发出了自己心中的呐喊:"牵系我的心的便是那无数的年青的心灵,所以读到天津的来信,我竟然淌了眼泪。但是我绝不是一个失败主义者,我也不是悲观派。真正相信着最后胜利的极少数人中间,我应该算是一个。我至今还向朋友们发表我的乐观的论调。"这就是巴金,既安慰青年,也不忘自励。
巴金在《前记》第二段文字中还说道:"我自己十分喜欢那一篇题作《给一个敬爱的友人》的文章,这是怀着热烈的希望写成的,我写最后一段时,敌机就在我的头顶上投弹,但是我终于把它写完了。我对于抗战的最后胜利的坚决的信念,读者可以在这文章里看出来。"
巴金在写作(陆正伟摄)
因为巴金的推荐,我在书中特别注意此文,它的篇幅稍长,是压轴的文章。它以书信的形式写成,既亲切又诚挚,如同与好友促膝谈心,情真意切。巴金的信,是写给一个日本朋友的。从抗战中的中华民众受到的灾难,联想到日本民众同样受到过的战争伤害。最后写道:"先生,这时候我并没有惧怕。我的信念使我的心镇定。我居然写完了这样一封信函。我愿意它能够飞越过海到彼岸,把我的这心情传递给你。我不仅把你看作一个敬爱的友人而诉于你,我还把你视为曾经作过劳动运动的领导者的同志而诉于你。我等候着你们的回答,你们会用行动来回答我,我这样相信着。"
巴金在文中提到的这位"先生",就是日本作家石川三四郎(1876—1956),他毕业于东京法学院,是日本社会活动家,笔名"旭山",出版过《西洋社会运动史》。一九三四年,巴金化名"黎德瑞",经吴朗西介绍赴日留学,乘日本豪华客轮"浅间丸"二等舱,到日本横滨市,几个月后转到东京,曾到郊外石川三四郎的寓所看望过他。两人一直保持着友谊。巴金翻译过他的《春月之死》《忆春月》,两文均编入《巴金译文全集》第五卷。
《给一个敬爱的友人》初刊茅盾和巴金主编的《烽火》第十六期,共连载三期,后编入《感想》一书。一九三七年抗战中,原《文学》《文丛》《中流》《译文》合并成战时联合刊物《呐喊》,出版两期后,改为《烽火》。从第二年十三期起,因战事紧迫,转移到广州继续出版,由烽火社发行。在第二十期后面,有一则《敬告读者》:"广州常遭敌机轰炸,印刷工作不时停顿,本刊未能按期出版,敬祈读者原宥。"这期成了终刊号,原因已经说明。
在出刊《烽火》月刊的同时,烽火社出版了"烽火小丛书",其中有巴金《控诉》(第一种),靳以《我们的血》(第二种),王统照《横吹集》(第三种),邹荻帆《在天门》(第四种),骆宾基《大上海的一日》(第五种),茅盾《炮火的洗礼》(第六种)等,钱君匋《战地行脚》(第七种)。巴金的《感想》列为第八种,于民国二十八年七月由烽火社出版,桂林文化生活社总代售。封面上的书名《感想》套红印刷,十分醒目,中间是一幅钢笔画速写,空荒的田野,被铁丝网分割着,上面盘旋着敌机。画面笼罩着一派战争的恐怖气氛。这就是战时出版的读物,简洁而明晰。此书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与巴金的其他几部抗战内容的书一起,编入《控诉集》,作为"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一种。
《感想》这本小册子,只有三、四万字,我却读了很长时间。从中我触摸到一位正直作家的真诚之心,他血气方刚,他忧国忧民,他的大爱大恨,他的鲜明立场。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个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大作家,就必须怀有这样的胸襟,就必须具备敏锐的思维。
《随想》的封底,有一上海旧书店的销售章,印着"售价0.20"字样。这大概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旧书定价,现在即使花两百大洋,涨一千倍也买不到吧,可它是无价之宝!
作者:韦泱
文:韦泱编辑:吴东昆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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