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 | 如何从水果甜不甜看出一个国家的农业挣扎？|小麦|巴基斯坦|新品种|棉花|水果|水稻|油菜|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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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旭升姚晓

本期编辑|郭好嘉

本期审核|范家菀

图源：Getty Images

来巴基斯坦后，结识了不少走南闯北的朋友，他们的人生非常精彩，因此我想通过播客这种形式给大家讲讲他们的故事。这是春野渡的第五期播客：

国徽上的四种作物，棉花、小麦、茶叶和黄麻，曾经是巴基斯坦的立国之本，但现在出口量大减。曾经的农业大国，为什么走到今天举步维艰？

为什么对于一个发展中国家来说，农业是非常重要的外汇来源？农业的发展如何与国力挂钩？又如何体现在社会风俗上？

为什么巴基斯坦大米这么“难吃”？为什么番茄酱很贵，薯片却很便宜？为什么巴基斯坦的油炒菜没有一点香味？为什么西瓜、草莓一点都不甜？

农业，听上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与大多数人的生活没有直接关联，但实际上与每个人的每顿饭息息相关。今天我邀请的嘉宾，是一位在巴基斯坦农村深耕农业十数年的吃货专家，他为我解答了很多关于生活、关于食物的疑惑。

本期聊到的植物食物有：……

以下是播客精选内容：

我是武汉庆发禾盛农业发展有限公司海外贸易部经理周旭升，主要负责巴基斯坦杂交水稻种子、杂交油菜种子，还有蔬菜这一类种子的市场营销。

在巴基斯坦的油菜田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一、中国杂交水稻，如何改变巴基斯坦？

我有一件很自豪的事情，就是杂交水稻，一粒种子，改变一个世界我们公司2006年开始来巴基斯坦进行杂交水稻种子的推广。当时巴基斯坦只进口大概一到两个集装箱，也就是16至32吨左右的杂交水稻种子，彼时巴基斯坦是世界第七大稻米出口国，年出口量大概是80万吨。但是2023年，巴基斯坦已经一跃成为世界第四大大米出口国，大米年出口量大概是580万吨，从80万吨到580万吨，实现了质的飞跃。

出口到中国的大米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可以说，杂交水稻不仅为巴基斯坦提供了外汇，每年出口创汇约36亿，今年有望增加到40亿美元，同时还创造了上百万的就业岗位。

农作物分为两种，一种是粮食作物，一种是经济作物。

在中国，水稻和小麦是主要的粮食作物，其他的比如辣椒、芝麻、蔬菜等都属于用来挣钱的经济作物。

在巴基斯坦呢，小麦是他们的主要粮食作物。大家熟知的、巴基斯坦人爱吃的巴斯马蒂米虽然是一种水稻，但也属于经济作物。

旁遮普平原是非常优质的巴斯马蒂米原产地。巴基斯坦种植水稻的历史非常悠久，咱们中国籼稻的拉丁文叫indica，这个词根就是从印度这个词汇来的。巴斯马蒂并不指某个单一品种，而是包括一系列品种，这类稻米的品质是松散，有香味，粒型比较长。

二、水稻是巴基斯坦的重要外汇来源

水稻出口是巴基斯坦非常重要的换汇来源，仅次于纺织行业。

巴基斯坦对大米的分级是比较简单的，分为巴斯马蒂大米和非巴斯马蒂大米。非巴斯马蒂大米指的是咱们中国的杂交水稻，还有当地的一些IRRI6品种。IRRI6是国际水稻在六十年代选育一系列品种。这些主要出口到中国，印度尼西亚、菲律宾也是主要买家。

中国杂交水稻最早是在信德省落地生根的。信德省的种植面积没有旁遮普大，我记得大概是百分之四十几。虽然面积没那么大，但是它的产量远远超过了巴基斯坦本土种子，因为巴斯马蒂的产量很低，当地那种IRRI6产量也很低。中国的杂交水稻虽然只占40%，但产量很高，大概是当地品种的2~3倍，为他们创造了大量外汇。

中国杂交水稻在巴基斯坦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说回巴斯马蒂米。优质的巴斯马蒂米是巴基斯坦水稻出口的一个重要名片，巴基斯坦的巴斯马蒂米在中东、在欧洲非常有名气，尤其是中东，有着非常大的市场需求。

巴基斯坦人喜欢吃手抓饭，手抓饭就要求米不能有粘性，有粘性的话抓不起来，所以巴斯马蒂米有一个很重要的指标，就是直链淀粉含量要高，米型松散，而且有那种特殊的香味。

而且跟中国人爱吃当季的新米不一样，巴基斯坦人认为放了一两年的陈年巴斯马蒂米是比较好的，所以有些时候你买的大米越贵，放的时间越长，味道越重，米形越松散。

不过呢，平常生活中，巴基斯坦人更经常吃的是馕，也就是小麦面粉。因为面食热量含量更高。

更重要的是，经济条件不好的时候，国家一般会用农产品去换外汇，米比面更适合换汇。

我小的时候，咱们中国的一些好东西都要出口，农产品要被用来换汇，是很重要的外汇来源。巴基斯坦的大米都是用来换汇的，包括巴斯马蒂米和非巴斯马蒂的杂交水稻。

巴斯马蒂米的价格跟美元挂钩，所以美元一涨，巴斯马蒂米的价格也会涨，巴斯马蒂米超过一美元一公斤，是很贵的。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吃以美元计价的大米，还是吃国内还给点补贴的小麦？当然是更便宜的小麦，也就是常见的馕。

在巴基斯坦，你去当地人家里做客的时候，他们一定会给你做一盘大米对不对？因为大米对他们来说算是一个很好的待客的东西。

巴基斯坦的小麦或者说面是不出口的，他们本身就不够，年成好的时候，他们会出口一部分，年成不好的时候就要从乌克兰等国家进口，所以俄乌战争对巴基斯坦粮食安全是非常大的考验。

巴基斯坦的第一大作物是小麦，第二大作物就是棉花，第三是甘蔗，还有水稻、玉米，以这几类为主。

巴基斯坦本来是世界第五大棉花种植国，但他们的棉花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们的农业组织体系非常落后，没有像咱们中国这种省市区三级繁育体系，没法优化它的种子。因为巴基斯坦是没有知识产权保护的，所以他们很难在育种研发上投入太多，导致现在棉花退化非常严重。

三、为什么薯片很便宜，番茄酱却很贵？

为什么巴基斯坦的薯片那么便宜？

因为巴基斯坦是沙性土壤，非常适合土豆种植。并且他们一般采用的是欧洲进口的种子，甚至其中有一类土豆，当地农民称之为乐事土豆，意思是说这种土豆种出来就符合制作乐事薯片的需要。所以，巴基斯坦的土豆产量非常高，并且符合出口标准。

巴基斯坦街头常见的乐事薯片，40卢比=1块钱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土豆也是巴基斯坦日常饮食中非常重要的菜。我们常说老三样：皮芽子（洋葱）、土豆、番茄，巴基斯坦任何一个家庭都绕不过这三样东西。

为什么土豆可以种好，别的就不行呢？比如刚刚说的棉花。

土豆之所以种得好，因为纯粹是为了出口。他们引进外国的种子、农机、农药，进行标准化生产，但是棉花不用出口，他们就没动力搞这些。

巴基斯坦的番茄跟中国的不一样，有点小，有点硬，不像咱们中国的番茄柔软多汁。这跟他们当地的运输条件和经济发展需求有关系，也跟他们的喜好有关系。

番茄对巴基斯坦人实在是太重要了，如果没有番茄的话，巴基斯坦人是不知道怎么做菜的。他们喜欢那种干物质比较多的，因为他们做karahi的时候，要把番茄要洋葱和肉混到一起炖烂，干物质多，才能变成糊糊，不然全成了汤。

巴基斯坦的番茄，从专业上叫硬果型番茄，硬果型番茄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储存时间比较长，为什么？因为巴基斯坦的物流是非常慢的，而番茄作为必备蔬菜，供应的周期性很强，需要跨区域运输，他们这的路况不好，非常颠簸，运输时间也长，如果番茄软的话，还没运到消费者手上就坏掉了。

中国番茄品种在巴喜获丰收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咱们中国那种软果型番茄，那是咱们有经济条件种，能在当地种，或者有运输条件（因为运输软果型番茄的条件更苛刻，稍有不慎就会磕坏）。咱们运输番茄时还要稍微包装一下，而巴基斯坦是不会包装的，就是随便一甩，所以就导致非常大的浪费。

巴基斯坦番茄的损耗非常大，达到50％，即便在运输和储存等过程中损耗了这么多，你在菜摊上看到的番茄依然磕磕绊绊，因为每个都是颠过来的。

与此同时，巴基斯坦从中国进口了大量番茄酱，为什么？因为他本国产的番茄茄红素含量不高，中国的番茄像新疆番茄非常红，做出来的番茄酱非常润，又红又亮。所以巴基斯坦就存在一个悖论，他们在浪费番茄的同时，还要进口大量番茄酱。

除了土豆、番茄，老三样当中的洋葱对于巴基斯坦人来说也很重要。这三样东西，都非常耐放，不容易坏。

他们的洋葱品质不错，因为干物质多，味道比较浓，紫皮的更多，而且你注意看的话，它的层数比咱们中国少，而且更小。

四、吃油是很奢侈的

我们做油菜研究的时候，发现巴基斯坦作为穆斯林国家，他们有个习俗，就是只能吃植物油。

巴基斯坦油料作物短缺，90%食用油都要依赖进口，这也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刚才我们提的所有作物，都没有提到任何油料作物。每年杂交水稻换的外汇，都用来进口食用油了。杂交水稻出口换了30到40亿美元，食用油进口大概是36到40亿美元，正好形成一个平衡。

巴基斯坦进口的食用油绝大多数都是棕榈油，因为便宜。这就产生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棕榈油的饱和脂肪酸含量非常高，所以巴基斯坦的几大心血管疾病都是非常严重的，肥胖也非常严重，因为长年累月吃棕榈油，血液会变粘稠，人会变得臃肿，产生高血压、高血脂。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中国朋友到巴基斯坦之后，感觉怎么用油炒菜都没有味道，因为它是棕榈油。

为什么巴基斯坦油料作物缺乏呢？因为油料作物一般都是冬季作物，但是巴基斯坦的冬季作物以小麦为主，也就是说，跟小麦面积有冲突。相当于他在油和馕之间选择了馕。尤其这两年在俄乌战争大环境下，口粮安全才是政府优先考虑的。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因为他们当地的油菜品种是芥菜型的，产油率低，而且菜粕不适合用来做动物饲料。（也就是总体上经济效益不够高）

中国油菜在巴基斯坦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巴基斯坦人非常喜欢吃油，还是因为吃得少，没那么富裕，这个东西就看你生活水平有没有达到，就跟咱们中国人以前特别喜欢吃肥肉一样，有油水。所以说很多习俗其实跟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是非常相关的。

五、为什么巴基斯坦的草莓、西瓜都不甜？

之前有说巴基斯坦的樱桃要输华，后来又说不行，这是为什么呢？

除了樱桃的品质和运输条件不够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巴基斯坦的樱桃季节跟中国类似，它上市的时候正好咱们山东的樱桃大量上市。为什么智利的樱桃这么厉害？因为智利在南半球，它的樱桃正好可以在咱们春节的时候上市，也是中国人最有消费欲望、最有消费能力的时候。

所以说，巴基斯坦离中国近，没用。人家智利跟我们隔着太平洋，也没有问题，因为反季。

其实巴基斯坦如果真想做的话，我觉得可以就哈密瓜来进行一个反季销售，为什么？因为咱们中国春节期间，从十月份到来年三四月份的时候，新疆的瓜已经没有了，只有海南一个省可以供瓜，巴基斯坦可以补位。

但是这也有问题，巴基斯坦人喜欢吃的哈密瓜肉比较软，中国人不喜欢太软的，觉得像放的时间太久，不新鲜的样子。并且巴基斯坦人喜欢吃那种麝香味的，有点香味的那种，咱们中国人不太爱那个味道。

我们农业工作者一定要从全产业链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一是中国粮食安全问题，耕地面积说是18亿亩，现在肯定不到了，所以要用这些海外友好国家生产出中国适合、中国需要的；再一个是改善人民生活，第三是提供工业原材料，比如像辣椒输华就很有意义。

当然辣椒种植的问题是技术含量比较高，需要栽培技术、深加工的产业链，比如如何把黄曲霉素降下来。因为咱们中国的辣椒都是烘干，巴基斯坦是晒干，就产生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黄曲霉素非常高，这也对产业链的延伸和加工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实际上，换取外汇是发展中国家一个永恒的话题。

巴基斯坦有一个问题很严重，货币贬值。农产品有些时候比他们的货币还要保值，因为农产品是跟美元挂钩的，你的卢比可以贬值，但是美元不会贬值。货币越贬值，农产品的金融属性越强，像大豆就有很强的期货属性。

巴基斯坦芒果其实品质是可以的，但我认为一是跟中国距离太远，中国一般从越南进口。其次，他们的标准还是差了一些。越南在这上面做得非常好，他们就瞄准了中国市场，从中国市场赚取外汇。

农产品，特别是经济作物，一定是高品质的才能实现金融属性，但是这对发展中国家提出的要求就有点高了，巴基斯坦目前很多作物都达不到这个标准，比如刚刚说的樱桃芒果。

这也是为什么巴基斯坦现在只能做好一些谷物类的出口，更加精细的辣椒、芒果之类肯定是更赚钱的，但他们还需要提高生产标准。

包括西瓜。你在这买西瓜的一个重要体验就是大部分都不甜。还有草莓。草莓最关键的就是品种和栽培技术，咱们中国以前草莓也不甜，从日本引进了很多品种和栽培技术，后来就甜了。

中国品种的西瓜在巴基斯坦图源：“春野渡”微信公众号

所以说，看一个国家的水果甜不甜，好吃不好吃，农产品怎么样，就看三点，品种、栽培技术、运输管理。没有一个能做到位的，就不行。当然也不是没有做到位，而是还没有发展到这个阶段。

再比如你说这儿的车厘子不好吃，巴基斯坦好的车厘子在吉尔吉特，这又牵扯到它的运输不行。像咱们中国为什么在家里买什么都很方便，跟外面一样，因为物流很强大。

巴基斯坦是没什么冷链的。他的冷链只运一个东西——肯德基和麦当劳里面做汉堡用的生菜。

为什么？因为做汉堡用的生菜一定要符合特定标准，它的经济价值比较高，有经济需求，又有规模，全巴基斯坦的肯德基和麦当劳都要用这个生菜，但是需要这样运樱桃的人没几个，樱桃的季节性还特别强。

这也告诉我们巴基斯坦的农业大有可为。当然如果这个gap太大可能短时间内你也没法去填补，容易陷进去。

六、农业的生产关系，如何制约农业发展？

这个问题我很喜欢。

巴基斯坦每个省的区别是非常大的，开伯尔-普赫图赫瓦省的人均土地非常少，每户只有两三英亩，所以他们很喜欢做生意，做点小买卖。

旁遮普省人均土地是5~10英亩，大概是中国的30~60亩，很少有那种大的农户，土地兼并不严重，旁遮普养活了整个巴基斯坦76%的人口。他们在粮食生产、农业技术投入各方面都是非常好的，农民有积极性去投入这些新的技术和设备，因为地是他自己的。

信德省86%的土地被15个左右的大家族控制，土地高度集中，机械化程度没有那么高，主要还靠人力。信德那几个政治大家族，其实背景都是地主阶级。

下面的佃户以家庭为单位世代给地主打工。地主不出钱，只出地。所有的东西和人力都是佃户出，包括种子，种什么品种也是佃户来决定，但佃户没有钱，怎么办呢？这么一说就复杂了，佃户就会从经销商那里赊种子、农药、化肥，等作物收好了之后，一部分归地主，一部分给经销商还钱，一小部分归自己，有的吃就行。

打个比方，比如收稻谷这个动作，收了40公斤，给佃户半斤或者一斤作为劳务费用。

这个生产关系肯定是对地主更有利的，佃户被牢牢地锁在土地上。如果哪年遇到天灾收成不好的话，佃户就可能要去向地主借钱。

信德省南部的主要劳动力是印度教徒。他们的命运可能比佃户还要颠沛流离一些，一年当中要不停地迁徙，摘辣椒、摘棉花、水稻插秧……在卡拉奇城里，买一杯COSTA咖啡大概是800卢比（¥20），这些印度教徒一个工人的收入，女士的话大概是500~600，男士700~800，就是一杯咖啡的钱他需要干一天，而且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就在干活的旁边搭个草棚住。

他们从颜色上面的区分也是很明显的，他们特别黑特别瘦，也没有清洁的水源，只能打河沟里面的水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