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记者 孙雯 章咪佳 宋浩

11月24日下午,学者叶嘉莹去世,享年100岁。

2018年,她宣布捐出自己的全部财产1800余万元给南开大学,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当时我的同事、钱江晚报记者孙雯和章咪佳曾赶赴天津采访。

今天重发这篇专访,以悼念叶嘉莹女士。

在南开大学的荷花节上,总有机会见到叶嘉莹先生。

6月24日这天,以叶先生的号命名的迦陵学舍,不足30平米的会客厅里,挤挤挨挨。现场除了南开大学的师生,还有来自各地的“粉丝”与记者。

事实上,这是叶先生一次低调的公开露面。

微信公众号“迦陵学舍”发了一则简短的消息:“南开大学迦陵学舍开放日暨‘吟荷花诗·闻迦陵语’诗词朗诵会等你来”,除“迦陵”二字,文字间甚至都没有出现叶先生的名字。

但是,喜欢叶先生的人,知道“吟荷花诗·闻迦陵语”的意味。

6月3日,在全球南开校友会会长论坛上,叶先生通过视频宣布:将全部财产捐赠给南开大学,用于设立“迦陵基金”,继续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并已完成1857万元的初期捐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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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说她是“苦行僧+传道士”

6月24日那天,来到迦陵学舍的人,除了想听叶先生讲一讲中国古典诗词,也想知道先生的近况,以及她的所思所想。

客厅满了。志愿者只好打开通往庭院的门,将音箱搬到大太阳底下。这样一来,不能进入客厅的学子,也可以听到叶先生的话语。

叶先生来了。她身着一袭丝制长衫,内搭白色长裙。先生走路极慢,需要人搀扶。但当她坐下来,一开口,完全不是我们想象中94岁老人的样子。

迦陵学舍一楼有小型讲堂、展厅、会客室,二楼是叶先生的卧室与工作室。庭院里的荷花与不远处马蹄湖里盛开的荷花,遥相呼应。

叶先生居住在南开校园里的教师小区,她的很多公开活动,都在迦陵学舍举行。

宣布将全部财产捐赠以后,叶先生说自己一无所有了,甚至连生活费都没有了。

“龚校长(南开大学校长龚克)知道我生活费没有了,就给我一部分补助。我的水费、电费、煤气费、医药费,还有我请的两个保姆的费用,都由学校照顾。”

为什么有两个保姆?叶先生也特别说明了一下。

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独自居住的叶先生跌了一跤,把锁骨摔断了。起不来,一直躺在地上。等到天亮,才爬到电话边通知了学校。后来就请了一个晚上陪护她的保姆。“今年春天,我在家里又跌了一跤。”先生无奈地笑笑,“所以,现在有两个保姆轮流白天晚上看护我。”

叶先生说,她的两个保姆常常笑她是“书呆子”,看她每天工作,只顾趴在桌子上读书写字,她们就说:“不喊你吃饭,你简直就不记得吃饭呐!”

“我的亲戚也说,你简直是工作狂,你是苦行僧+传道士。”叶先生又兴奋地说,“我这么老了,最近还一口气写了三篇文章(关于诗词的学术文章),会陆续发表。”

叶先生对生活不太讲究。她的研究生以前在她家里上课,看见她做饭:一点蔬菜煮一煮,一个馒头,就是一顿了。

“我整年也不上街,也不买什么衣服。有非常热心的朋友,做了漂亮的衣服送给我穿。”先生指指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我非常感谢。在这里,无论是学校还是喜爱诗词的朋友,都对我非常好,我非常感谢大家!”

叶先生讲述每一件事情,常常不直指一个答案,她会给你讲一个完整的故事,叫人听得饶有兴趣。

关于如今的生活,先生是从1974年她回国探亲讲起的。等到1978年,叶先生看到报纸上说国内大专院校需要教师,立刻申请自费回国教书。不但交通、生活费用自己出,先生也不要讲课报酬,所以叶先生多年在南开大学教书,是没有收入的。

不了解先生的人,以为她的话题要“说远了”,但是,听下来,才知道原来先生的铺陈都非常有意义。

如她自己所说——“我天生就是一个教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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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的助理张静替她出席捐款仪式。图源:南开大学官网

为人行事,受《论语》的影响

1945年大学毕业开始教书,到现在已经73年了。如今,叶先生还在教书。

“我这个人别无所长,就是喜欢诗词。如果不把我所懂得的、体会的诗词的内涵传承下去,我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后来的年轻人。”

6月24日的这场诗词朗诵会,也是一堂诗词课。四位南开大学的学生,朗诵了四首诗词作品,其中有叶先生的《浣溪沙·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等作品。

学生们读得声情并茂。但是对于当下的诗词诵读方式,叶先生不太满意。

对诗词,她从来都是有严格讲究的:“诗这个东西,它的声音是很重要的,诗歌的朗诵,是透过声音把诗词里面所表现的情意传达出来。”

叶先生以自己创作的《浣溪沙·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为例,当场就悠悠地吟诵起来——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这首词,道尽叶先生的心曲,也为在场的听众营造了安心的时刻。

人生能有几度这样安心的时刻?

几年前,也是在这间客厅里,叶先生曾接受《鲁豫有约》的专访。鲁豫面对镜头陈述独白:“天呐,如果是我的话,经历这么多,我还能不能活下来我不知道。”

叶先生少年丧母;一生没有怎样体味爱情;中年失去大女儿与女婿;后来小女儿又得乳腺癌……她是如何面对这颠沛流离的人生?

“我小时候是我父亲教我认字的,我正式读的第一本书就是《论语》。我想我平生一切的为人、行事,可能是受了《论语》很大的影响。”

因而,叶先生最想见的古人,是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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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外在的一切,我真的不在乎

《论语》中,让她最为震撼的一句话是,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叶先生说,幼时的某一天,她读到“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它像一个闪电轰雷。”她又读到《论语》说:“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谋道不谋食。”那时候叶先生一直在想:道是什么东西?

在叶先生的最新传记《沧海波澄 我的诗词与人生》中,她说,孔子的话虽然当时你不明白,可是慢慢长大以后,背熟的话留在脑子里,碰到一件事,忽然间就给你触发,你会想孔子说的果然是对的。

关于目前的状态,叶先生说,孔子说的一句话,她可以拿来引用。

有人问孔子的学生子路,你的老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孔子说:“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你为什么不这样说,他这个人,发愤用功,连吃饭都忘了,快乐得把一切忧虑都忘了,连自己快要老了都不知道,如此而已。”

“我能够写稿,能够把中国的诗词里面这么美好的诗人、词人他们的品格、他们的修养、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志意、他们的持守,传达给年轻人,让年轻人不至于耳迷乎五音,目迷乎五色,不在这杂乱的尘事之中迷乱,能够认清人生最宝贵的生活方式,生存理想。那是非常有意义、有价值的一件事情。”

叶先生想到孔子说的“其为人也,乐以忘忧”:“这也是我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挫折、苦难,居然还顽强地活下来了。就因为我对于世俗的得失、成败我不在乎,我内心有我的理想和持守,我的内心活得平安快乐,对于外在的一切我真的不在乎。”

记者看到,迦陵学舍的客厅里,除了书架,那面正对听众的背景墙上是一幅荷花图,下方,摆放了一尊不大的孔子雕像。

我的莲花总会凋落,我要把莲子留下来

2014年,叶嘉莹先生九十岁生日的时候,海内外诸多友人前来庆贺。

叶先生说了这样一句答谢词:“感谢大家,我以后一定继续努力。”

那天,白先勇先生也来了。他开了句玩笑:“您九十岁了还说要继续努力,我们该怎么办呢?”

再过10多天——农历六月初一,是叶先生的生日。叶先生说,自己应该算是95岁了。

近期颐之年,叶先生仍然在继续“努力”着。

叶先生生于1924年,如她所说,“1924不只是一个数字,也代表了我出生在一个战乱的年代”。

一个时代总为一代人的命运打上特定的底色。叶先生自1924年开启的人生,自然也是如此。不过,在老式的旧家庭中,她度过了相对安顺的童年——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安稳时光。关在家里长大,她沉浸于诗词的吟诵,遵循着家庭给予的成长标准:新知识,旧道德。

家门之内,没有玩乐的伙伴。仅有春花秋月,供叶先生笔下起兴。

一直教授她诗词的伯父看了她的诗,便说她“不是有福之人,却是坚强之人”。

伯父的这句话,几乎洞穿了叶先生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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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佛,一个人的图书馆

卢沟桥事变后,北平沦陷。叶先生与母亲及两个弟弟,就是以《四世同堂》里写到的那种难以下咽的“混合面”度日,而父亲因在民国政府的航空部门工作,随着当时的政府一路迁到上海、南京、武汉、长沙……日军铁蹄南下,父亲音讯全无。

其间,44岁的母亲在赴天津手术返回北平的途中,在火车上病逝。

1941年,叶先生的父亲终于来信了,上面写的还是母亲的名字。

这一年,叶先生考入辅仁大学,大二时跟随顾随先生学习唐诗宋词的课程。国仇家恨,人生过往,她一一写入诗词中。

1948年冬天,叶先生婚后不久,便与夫家人从上海乘坐中兴轮到了台湾,“后面一艘太平轮在1949年1月就沉没了……”

“不管过怎么样的生活,我所保留的还是新知识与旧道德。”家庭给予的成长范式,铭刻于心,影响了她的一生。

曾经有人问叶先生:在九十多年的生命之中,如果能回到过去,最喜欢生活的日子是哪一段?

叶先生的回答是在哈佛大学的日子。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北美一些想学汉学的人到台大听了叶先生的课,就提出将她交换出国。

1967年7月,叶先生来到哈佛大学。

在哈佛前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叶先生获得了特别的优待。她写《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这本书时,每天在图书馆工作,学校的教授就跟哈佛燕京图书馆的人说:“你晚上锁门,要特别允许叶嘉莹先生可以留在图书馆里继续工作。”

那段时间,叶先生的早餐是两片面包,一杯麦片。中午带一个三明治,然后到哈佛大学再买一个汉堡包,这就是午餐和晚餐。“下午五点钟以后,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走了,图书馆的门关了。在四壁都是书的图书馆里,我一个人可以工作到任何时间,那真是最美好的时光。”

不但好为人师,还好为人弟子

1969年,回到台湾的叶嘉莹,收到了哈佛大学的聘书。但因为签证问题,她阴差阳错地去了加拿大的U.B.C大学。

最开始,叶先生只需要指导两个来自美国加州大学的学生,他们一个研究孟浩然,一个研究韩愈,都懂中文。

不久,校方说,他们想留叶先生长期授课,她不能只教两个研究生,要教大班的课,大班的加拿大学生没有人学中文,所以必须用英文授课。

叶先生别无选择,只好答应了。

“要不然我带着一家人到哪里去呢?”那时候,她上有80岁的老父亲,下有一个念大学、一个念高中的女儿,她的先生也失业了。

“我每天晚上查生字查到半夜两点钟,第二天就用我半生不熟的英文去给人家讲。”叶嘉莹说,自己用了很笨的方法,比如“国破山河在”,她就用直译。

直到今天,一说到自己天生就是教书的,叶先生的语调中,就满是欢欣。

“那些学生对我讲的这种生硬的、英文的诗非常感兴趣,来听课的人从十六七个增加到六七十个。所以我是被逼出来的。”

那时候,叶嘉莹的忙碌是可想而知的,她的先生则每天在家里发脾气。“我回家太晚,如果他在家里做了饭等我回来,就会把锅丢在地上。我也不敢吵架,家人都上床睡觉了,我就在灯下查生字。我如果吵架,明天谁去教书?谁去养活这一家人?”

叶先生说,自己不但“好为人师”,还“好为人弟子”。

即使是从U.B.C大学退休后被请到台湾的“清华大学”去讲课期间,她发现有一位老师,在晚间开了一门有关一位外国学者的课程,叶嘉莹每天上完课后,买一个便当,吃完就去听那位老师的课。

捐赠个人财产,不是第一次

以个人资产设立学术基金,在叶先生的一生中,不是第一次。

上世纪90年代,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成立。叶先生为研究所捐出了自己在U.B.C大学所得的半数退休金——十万美元,设立了“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

“驼庵”是叶嘉莹的老师顾随先生的别号,她想用这个奖学金来纪念老师。

叶嘉莹在最新的口述自传《沧海波澄 我的诗词与人生》中说,希望能借此给青年人一些鼓励,使他们能认识到在文化传承方面的责任重大。她希望领到奖学金的同学,所看到的不仅是一点微薄的金钱,而是透过“驼庵”的名称,了解到薪火相传的重要意义和责任。

至于学术基金“永言”,诚然有《毛诗·大序》中的“诗言志,歌永言”之意。同时,叶嘉莹也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大女儿言言夫妇。

1976年3月24日,叶嘉莹的大女儿言言与女婿永廷因车祸去世。

言言,是陪伴叶先生在苦难中长大的。1948年,叶先生初赴台湾,因被怀疑“思想问题”带着还在吃奶的女儿被关进了彰化警察局,当时,她的先生也被抓了起来,她失去了教职,无家可归,她带着言言在先生的姐姐家打地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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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从“小我”的家中走出来

痛失爱女,叶嘉莹写了10首《哭女诗》。

“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

失女之痛,也使得叶先生下决心回国教书。“我知道了把一切建立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我终极的追求、理想。我要从‘小我’的家中走出来,那时我就想:‘我要回国教书,我要把我的余热都交给国家,交付给诗词,我要把古代诗人的心魂、理想传达给下一代’”

叶先生的生日是六月初一,家人说,这一天是荷花的生日,因此给她取的乳名是小荷。叶先生一生爱荷,写过很多与荷有关的诗。

她说,自己曾经在一本考古的报刊上看到一篇报道,说在古墓中发掘出来的汉代莲子,经过培养居然可以发芽能够开花。

“我的莲花总会凋落,可是我要把莲子留下来。”

在南开大学教书,叶先生有时在校园内散步,从教学楼走到马蹄湖看荷花。

“在我的晚年,国家还给我这样一个教书的机会,我心存感激。”

眼前的叶先生,也使人对人生与未来,“有一种感发可以兴起”,她何尝不是一首值得吟诵的诗词。

(来源:潮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