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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工匠们在炉火与工具的碰撞中,将最普通的材料打磨成艺术品,技艺的传承宛如一场跨越时空的接力。

在历史的长河中,中国的手工技艺是最璀璨的文明结晶之一。古代工匠们在炉火与工具的碰撞中,将最普通的材料打磨成艺术品,技艺的传承宛如一场跨越时空的接力。技艺的奥秘不仅藏在工匠手中那代代相传的工具里,更镌刻在他们的智慧与灵魂深处。每一锤、每一凿都是技术与经验的凝聚,也是数百年来师徒相传的无声对话。

然而,这些技艺并非对所有人开放。千余年的光阴轮换中,它们在封闭的圈子里悄声传递,仿佛一扇只为少数人开启的大门。学徒们遵循着严格的传统,数年如一日地锤炼技艺,直到有朝一日出师。那时,他们不只是掌握了技艺的核心,还继承了一个行业的荣誉与秘密。千年之中,技术的传播缓慢而稳固,但同时也深受时代的限制。今天,让我们一起推开历史的大门,看看古代行业技术传播的历史,反观今天的技术进步之路,是否可以推陈出新。

01

家族传承与学徒制度

中国古代手工业大多以个体工匠作业为主,尤其是身怀绝技的工匠,为了世守家业,也为了保持比较久的竞争优势,往往将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技艺在本家庭成员内部传授,尽量不公开工艺秘方。唐代的《广异记》中就记载,青州北海人李清“世传染业”,“富于财,素为州里之豪氓,子孙及内外姻族近百数家”,“亳州出轻纱,举之若无,裁以为衣,真若烟雾。一州惟两家能织,相与世世为婚姻,惧他人家得其法也。云:‘自唐以来名家,今三百余年矣。’”

像这样的记载,在史书上数不胜数。个体工匠为了使若干年乃至若干代积累起来的一技之长,成为自己在社会中竞争立足的本钱,不会轻易对外泄露家技。技艺不仅不传外,而且不传女,以防女儿出嫁后带至夫家,如果女儿掌握了技术诀窍,那就不准其出嫁。唐代元稹《织妇词》中有“目击贡绫户,有终老不嫁之女”,“东家白头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等诗文,说的就是为了不泄露“挑纹”绝活,竟然发生了两个女儿终老于家不得嫁人的事情。

除了家族传承外,师徒继承也是古代技术传承的主要方式,以木工的师徒关系为例,木匠在工匠里技术含量最高,师徒传授也最为严格。旧时徒弟拜师时要准备拜师礼,约定俗成的是糖、肉各三斤以及一套为师父量身定做的衣服和裤子。还要专门邀请一个同行参加拜师礼作为见证人,拜师时要对着坐在上座的师父磕三个响头,磕头之前要先找一块石头放在地上,三次磕头过后石头上要有血迹才算是诚心拜师。

当然,徒弟要怎样在师父家伺候,还要看师父的性格。赶上性格直率的,直接教手艺也是有的。不过一般的师父总会端一端架子,让新进门的徒弟在师父家里伺候一阵子,做做杂工。旧社会的小木匠,到了师父家里一年半载动不到刨子、斧子的也大有人在。

木匠授徒就是在干活儿过程中进行的,因此没有系统成文的教学方法。首先,木匠学徒年龄有比较严格的要求。旧时的工匠学徒都是亦工亦学,太小了干不了活儿,白费师父家粮食。当然也不能太大,太大了学徒不听话,师父打不动、骂不动。所以旧时木匠学徒,大多是十二三岁到十四五岁,由师父领进门,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

清末民初的拜师仪式,我们可以从时人记述和文书契约中略窥一二。有些相声作品里说,拜师之时会签订“生死文书”,所谓“死走逃亡,各安天命”,但实际拜师契约中,我们很少看到此类用法。拜师学艺时,学徒由家中长辈送到师父家中,嘱托师父帮忙管教,该打骂则打骂。在一般的拜师文书中,除了师徒二人身份、保人、学徒时间外,最重要的信息是明确学徒时期的所有产出和创造的价值,均归师父所有。

木匠在建筑门类的工匠中学艺时间最长,有“三年零一节”的说法,三年主要是打基础,锯刨凿砍;满三年后再延长几个月到一个重要节日,这期间师父才真正教徒弟画线放样、制作技巧等。当然,三年半后,也只能算个刚入行的新手,木匠叫作“三年出师六年成,八年以后好营生”,也就是说,大概需要八到十年,才能成为一个工艺纯熟的大木木匠(通常指盖房的木匠)。

学满五年离开师父,就可以说是真正的木匠了,不过跟师父比还是有些差距。俗话说“木匠好学,斜眼难凿”,学木工技术,关键是凿眼。所以师父们都会留一手,很少将凿眼的技术传于徒弟。民间有“祖传木匠本领高”的说法,就是说凿眼的功夫代代相传。所以,要想成为真正的木匠大师,需要十年甚至几十年的慢慢摸索,但凡是高水平的木匠,都是干到老学到老。

除了特殊技艺之外,师父经常还在计算的时候屏退徒弟,算是“留一手”。科学史上称中国古代数学为“木匠数学”,也就是木工师傅做木工所运用的数学,木匠数学包括测量面积与体积计算、比例折换与分配、开方术、盈亏术等形式的实用性、实践性数学知识、思想与方法。

02

私营手工业作坊的价值

技术的传播通常伴随着作坊的发展,其中工匠带徒弟和帮工的模式较为常见。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徒弟和帮工逐渐转变为雇工,形成了私营手工业作坊,是大城市手工业运营的主要组织形式。在古代,私营手工业作坊以盈利为目的,生产规模较大,分工较为明确,且技术专业化程度较高。

元代熊梦祥所著的《析津志辑佚》就记载,元大都城内有许多手工业作坊,如雕刻业:“湛露坊自南而转北,多是雕刻、押字与造象牙匙箸者……”;酿酒业:“皇后酒坊前,都是槽坊”。又如元代太平县城冶铁“锅釜、犁锄等器出泽库街”。掌握绝技的工匠或家庭手工业的规模扩展,促使这些作坊成为技术创新的主要载体。

私营手工业作坊的出现,与手工业的工艺复杂性密切相关。许多行业如陶瓷、造船、制车等,生产工序繁多,单靠个体工匠或家庭小作坊难以完成整个流程,因此需要熟练的工匠集体合作。私营作坊主大多技艺精湛,他们在技术创新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并常常将当地名牌产品打入海外市场。作坊内的技术整合弥补了个体工匠在创新能力上的不足,促进了更大规模的技术创新。

此外,私营手工业作坊通常聚集于城镇,市场经济发达,脱离农业生产的人口为手工业品提供了广阔的市场需求。同类作坊集聚在同一坊巷或街道,创造了良好的技术交流和创新环境。这种集群效应推动了技术的传播,使得工匠们在同一领域内的创新更加高效,从而推动了整个行业的发展。

在手工业发展的基础上,私营手工作坊与个体营业者联合在一起就产生了行会组织。行会作为一种经济组织形式,自隋唐时期开始在手工业领域广泛存在,对手工业技术的传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行会规定想要从事某一行业的人必须先成为学徒,经过一定时间的学习后,才能掌握相关的手工业技术。这种严格的技术培养过程使得手工业技术在内部传承有序,同时也确保了行业内技术的统一性和规范性。师徒合同详细规定了学徒的技术要求和道德规范,徒弟需要严格遵守师父的指教,学成后才能自由寻找工作。优异者也可成为师父,有权开设作坊,经营某些手工业和培养学徒。通过这种方式,行会在维持手工业技术质量的同时,确保了技术代代相传,保证了手工业的稳定发展。

但行会对于技术的严格控制也限制了手工业技术的外部传播。行会为维护自身的垄断地位,强制本行业的匠师入会,行会内部的手工业生产技术是禁止外传的,为了防止技术外传,“各行有各行的隐语,非外间人所能知晓”。因此,虽然行会制度在内部保证了技术的传承,但也极大地限制了技术的扩散,阻碍了手工业技术在更大范围内的传播。

03

在反复较量中前行

尽管中国古代的各种行业技术采取了多种保护措施,但仍然通过不同渠道得以传播和发展。无论是通过师徒制的职业教育、官府的技术著作,还是民间的经验交流,手工业技艺与知识在不断的实践中得到丰富与创新,形成了一个生生不息的技术传播网络。

以明清时期的棉纺织技术传播为例,它的方式主要通过官员的著述传承和民间的口耳相传两条路径展开。

官方传承方式主要依赖掌管农业的官员撰写的农业著作,官员们将传统经验总结成文字,提供给更多的农民学习和参考。这些书籍详细记录了植棉的技术和管理方法,成为当时技术推广的重要手段。这种知识的传播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植棉技术的进步,虽然受限于当时的生产条件和技术水平,许多管理方法显得较为粗放。

民间的传播则依托于农民的实践经验和口口相传。农民在长期生产中积累了丰富的植棉经验,形成了许多与自然节气和作物生长密切相关的农谚。例如,“早芽发,种棉花”和“杨叶铜钱大,赶快种棉花”,成为农民选择播期的重要依据;田间管理上,“棉花锄八遍,桃子赛蒜瓣”体现了棉花中耕、修棉的重要性。

古代的手工业技术职业教育虽然未成规模,但在手工业发达地区一直有所发展,并且随着手工业的专业化加深而深化。在职业教育中,手工业技艺通过严格的分工和学徒制得以传承和传播。以商代的青铜器铸造为例,生产过程包括选砂、提炼、制模、修饰等多个工序,这种细致的分工确保了高质量工艺品的制作,如闻名于世的“司母戊大方鼎”。《周礼·考工记》中更是详细记录了不同工种的专门化分工,体现了手工业职业教育的系统性。这种职业化的技术教育一直持续到古代社会末期。据清代的《景德镇陶录》记载,制陶工艺包括14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需由专门的学徒负责。每一项技艺的学习和传授都要求学徒在长期实践中不断提升。

总体来说,中国古代经济作物的种植和手工业技术的传播与发展,一直在先进与保守力量的反复较量和权衡中进行。明清时期的纺织业,尤其是江南地区的丝绸行业就非常有代表性,展现出了一种独特的繁荣与保守并存的行业特质。例如丝绸业中心苏州,工匠们手握精湛技艺,生产出的丝绸远近闻名,尤其是苏州织造局所承制的御用贡品,其织造技艺要求极为严苛。为了达到皇室需求,工匠们既要深挖传统工艺,也需在精湛的基础上追求革新,推动了部分技术改进。这使得苏州市场上充满了琳琅满目的丝织机具,包括绫机、绢机、罗机、纱机等,不断为市场提供精致的纺织品。然而这一辉煌的背后,潜藏的是技术固守带来的危机。

明代的丝织技术已臻于顶峰,工艺复杂,设备完善,丝织机具在这一时期得以定型,清朝仍延续这一技术。然而,欧洲的工业革命风暴迅速席卷全球,英国和法国凭借先进的机械化纺织技术,开始在全球市场上崭露头角。与中国的传统手工木机相比,外国的提花丝织机和电力纺织机效率高出数倍。传统中国纺织工匠需要两人配合手工织造,一匹五十英尺长的缎需要十至十二天方能完成,而法国的机械设备却能在更短的时间内生产出更精美廉价的产品。面对这样的国际竞争,中国的手工纺织品虽然工艺繁复、品质上乘,但成本高昂,难以在市场上与现代机械产品抗衡。此外,纺织行业的劳动力市场同样显现出闭塞和保守的特点。苏州织造局中的匠役大多通过官府招募,工匠的职业传承常由世家相袭,这种封闭的劳动力结构虽然保证了技艺的延续性,却难以引入新鲜血液,制约了创新和发展。在这种僵化的招募制度下,纺织业的生产效率长期停滞不前,最终导致中国的丝绸行业在国际竞争中逐渐落后于西方的机械化生产体系。

中国的技术传播承载着古老的智慧,也背负着历史的桎梏。那些在烟火与匠心中锤炼的技艺,曾因保守而得以延续,也曾因封闭而止步不前。如今,面对信息化的浪潮与全球化的挑战,我们既要细细梳理千年的传承脉络,又需在时代的风口上乘风破浪。技术的传递,不应是独守一隅的孤岛,而应是汇聚众流的江河。唯有在历史与现实的碰撞中,方能开辟出一条既不失本真又开放发展的技术之路,为今日技术的传播与创新带来长久的生机与动力。

作者 | 王敬雅,系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教师,中国古代史博士,关注清代政治史、宫廷史研究

来源 |《商学院》杂志2024年1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