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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裴巍目光如刃,锋利直射。

「抬起头。」

我手脚冰凉,伫立不动。

朱华如临大敌挡在我面前,语气不善:「干什么?」

噼啪。

火堆里溅出火星。

静得吓人。

「朱华?是你吗?」荀允像是什么也不知道,耳朵侧了侧,出声打破死寂,「勿要冲撞君侯。」

朱华一愣:「先生……」

荀允拱手,对裴巍歉然:「此乃我乡野旧邻,不知有何不妥?冒犯了主公,请主公莫怪。」

静了静。我拼命缩起头,躲在朱华身后。

大概看到我的脸,裴巍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平淡道:「无事,错认了。」

虚惊一场。

外头风雨渐小,朱华将外衣撑在我头上,给我遮雨。走远到水桥边,他才吁了一口气,心大道:

「适才可真险,原来那男人竟是燕侯,怪不得气势这么凶,虎狼之君啊。」

春寒料峭,我咬住发抖的唇,脸色苍白。

朱华注意到,忙说:「小花你别怕,他就是认错了。咱们南土乡里人,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能有啥关系。」

他拍拍结实的胸脯:「何况还有我护着你呢!」

是啊。

不是一路人了。

我努力压住心里的不安,勉强笑笑:「嗯,回家吧。」

朱家阿姊还在等我们回去商议成亲的好日子。

「走咯!」朱华拉起我,一手撑着衣衫,在蒙蒙细雨里跑了起来。

5

我们到家。村里却有一个坏消息。

「要征兵了。」

阿姊神情严肃坐在桌对面。

「刘显聚兵围彭城,催兵令发到村里,三日后便出发。」

朱华五官凝重,握紧拳:「我去。」

「弟……」阿姊目光泪闪。

朱华道:「彭城与淮南一水之隔,匈奴兵一旦占了彭城,咱们家也保不住。阿姐,我是家里青壮,本该为乡土出力。」

「可你与小花就要成婚了啊……」

二人看向我。

我低眸沉默。?

光晕晦暗,我望见灯油里,有个死虫。

送我回家的路上,夜色爬上山头,月光投在水坑里,波澜晃荡。

朱华一直在逗我开心,夸大其词。

「当兵好啊,燕侯不苛待南人,有粮食领,还免田赋,杀敌就能挣军功!

「说不定我还能捞个伍长当当,多威风,回来风风光光娶你!」

雨停了,风却大了。

眼睛被吹得生疼。

其实他不必费心骗我,我知道当兵是什么样。

像他这样没有经过训练且高壮的征夫,绝不是去服力役,仅仅在后方押送粮食辎重。

他会被送到前线攻城,没有马,没有盾,说不定连甲都没有,赤手空拳爬上城墙,迎接他的不知是流矢,还是火油。

生的机会万里挑一。

死却来得容易。

若是幸运,胜了,他能有个全尸,等我去领。败了,头颅被割去当军功,残尸堆成京观,被虫啃,生蛆腐烂,渐渐便化为另一场灾难,瘟疫。

这是匈奴人震慑汉人的做法。

我父亲和兄长,便是这样没的。为裴家的马前卒,死了只能匆匆烧埋,葬不回故土。

不过父亲和兄长到底是裴家亲卫,他们的死能换来妻女在裴家一隅安身地,换来我一个虚有其名的养女身份。

朱华呢?

他只是个平头百姓。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他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里面是灼灼的青春与希望。

「你别怕。」

他又说这句。

「我不要你等我。」他认真道,「鬼知道这仗打到什么时候,你这样好的女郎,能识字会善医,谁娶了你都会珍惜的。」

胸腔溢满酸涩,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若是晚了呢。

我望着朱华。

「其实……我还有个名字,绾宁。」

结发绾君心,愿求君长宁。

卫绾宁。

「等你回来,我刻在喜娃娃上,用这个名字和你成亲。」

朱华愣怔许久,重重点头。

他一步三回头。

树影摇,林花落,满地春红,述尽匆匆。

我推开院门走进去,满腹心事,连门檐点了灯笼都没注意。

落脚踏入门槛,踩到不属于自己的影子,这才悚然一惊,猛地抬头。

「成亲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告诉我啊,宁宁。」

男人撑着桌案,手指漫不经心摩挲那对新刻的喜娃娃,唇角勾了一下,笑意淡漠。

6

「你来做什么?」

看到来人的脸,我松了一口气。

荀允双目蒙布,依旧是竹杖青衣,萧萧肃肃,如松独立。仿佛还是那个等我回家的乡野村夫。

他不在意我语气里的疏离,温和道:「我来带你走。」

「你已投裴巍,」我冷淡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荀允放下喜娃娃,寻着我声音走来,自然抬手想碰我。

「朱华非你良人,宁宁,我只是不忍明珠坠泥。」

我打开他手,感到冒犯。

「我不是明珠,朱华也并不低贱,与他结为夫妇,乃我心甘情愿。」

一声低笑,荀允垂下手:「夫妇,他配吗?」

荀允神情阴沉些许:「你为燕侯之妹,自小在裴府吃的是玉食珍馐,习的是贵女教养,才可为石窟作画题字,德能支撑你跟随亡母学医治疫,整个燕郡儿郎,谁不倾慕你盛名?」

他嗤笑。

「而朱华呢,他算什么?若知你真身份,真面目,他还有胆子向你提亲?

「你说你心甘情愿,我看却是自甘堕落,负气之举。」

我听着他的话,震在原地。

荀允却凑近了,淡然无欲的面貌此刻却全是求而不得的隐忍。

「宁宁,从我在燕郡求学,看到你在石窟作的画,我就心悦你了。你那时不认识我,我也不过一个空有虚名的世家子。

「可后来你救了我,信任我,不嫌弃我目盲,得知你的身世,我怎可让你错嫁,悔恨终身?

「诚然,我投裴巍,有乱世之中一展抱负之心,可其中,何尝没有想取得功名,好求燕侯成全我与你作配的奢望。」

他唇角颤了颤,几乎恳求:「跟我走吧,有我在,一定护好你,不再让你受委屈。」

光影错落,如同另一张不明不白的网,向我罩来。

我心乱如麻,后退一步。

「我……我已答应朱华,会等他回来成亲。他和朱家阿姊于我,上有救命之恩,下有呵护之情,我不能抛下他们。」

空气里沉了须臾,荀允苦笑,垂头。

「这事怕由不得你……」

我拧眉。

「你还不知,丹阳暴发瘟疫,彭城又即将开战,流民四蹿,淮南也太平不了多久。燕侯已答应分一支兵护送我等谋士家眷回燕郡,我已上报你为我家眷。」

荀允恢复平静神色,语气却隐含警告。

「若你不听我话,我也不知能为你隐藏身份多久,届时便只有让燕侯亲自来管你了。」

丹阳瘟疫?!

那淮南的百姓?

7

左边打仗,右边瘟疫,淮南夹在中间,百姓跑都跑不了。

我慌乱想了想,心一横,摇头。

「不,我不走。」

荀允皱眉:「卫绾宁!」

我直直与他对视:「淮南从未有过瘟疫。你既知我娘是医女,想必也知当年上党大疫她死在那里,留下许多关于疫病的记载。那些我都一一熟记。」

见荀允沉默,我急道:

「让我留在这里能帮忙,至少帮医士们一起提前防御,也好过后面瘟疫波及三城,致使战事不利啊。」

淮南是裴巍打下来的城,要辅佐他成霸业,平天下,荀允便不会轻易放弃如此可以让裴巍得民心的机会。

果然,他默然良久,勉强松口。

「你可以暂留,但把疫病记载默出来给医士后,你必须马上就走。」

面对他严肃目光,我只好先点头。

来不及道别,有荀允在旁盯着,我只能匆匆写了封信留给朱家姊弟。

入了城,我不愿住在官邸,荀允便请求裴巍让人在医署辟了间屋子。

裴巍忙着备战,没心思细查我身份,以为我就是荀允一个无足轻重的家眷。既然我有治疫之能,又不怕死,何乐不为。

局势紧迫,医士们不敢怠慢,按照我默的疫病记载,纷纷讨论起来。

「流民虽然在城外,到底还是要按女郎所言分隔而治,不过,如此来,患病的流民也需要医士前往照料……」

我道:「我可以去。」

「这……」老医正犹豫,「您为荀先生家眷,千金贵体,怎容闪失啊。」

我摇头笑了笑:「小女子不过承荀先生之恩,虚揽贵名。何况亡母为医,自小教导『人命至重,有贵千金』,我深知其理,又亲历上党大疫,由我去最为妥当。」

众人默然。

良久,有人起身行礼,朗声道:「女郎大义,小子不才,也愿一往!」

我有些惊讶。

是那位一开始有些瞧不起我,经常与我争论疫病药方的冯延。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对我深深一望。

医者,谁没有济世之心。

一时,陆续有人报名,有条不紊分工起来。

我望着他们,眼眶微热,定下心,转身打算回屋理好药方,加紧让人熬煎,好分散给流民。

不想,还未进屋,那个曾经在田边险些认出我的军官慌忙找来。

「君侯旧疾复发,请女郎往檀宫诊治!」

我僵硬指向自己。

「我?」

8

军官姓孙,性子豪放不拘,瞧我忐忑,以为我是怕燕侯威名,担心治不好。

「女郎医术近来传遍城中,连老医正都点头。实在是君侯的亲随大夫去了丹阳,身边没几个会治头疾的,请你也只是去试试,治不好君侯也不怪罪。」

都这样说了,我死拗着不去,反而可疑。

怀着一万个不想去之心,我紧张掐住指尖,上了马车。

孙将军在车外跟着骑马,忽然道:「女郎莫紧张,咱们君侯名声虽凶,可一向爱屋及乌。女郎瞧着有些像君侯之妹,说不定君候见了高兴,还有赏呢。」

我心提起来:「我……像吗?」

孙将军偏头来看,叹息摇头:

「裴家小女郎可是整个燕郡最好看的姑娘,当初出门作画,连树上都蹲着倾慕她的儿郎。

「说实话,女郎你呢,有点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觉得你像,就是怪亲切的……」

我嘴角抽了抽:「……」

「不过,」孙将军话音一转,「这事也不好说,君侯这旧疾就是因为此刻兵乱瘟疫正盛,却怎么也找不到小女郎,急得病发。那些狗娘养的老宦,竟还说小女郎死了,这不戳君侯心窝吗。」

车里一静,我低眸不语。

当初,联姻一事定下,连一向不喜欢我的新夫人都不忍。

她还劝过裴巍。

「淮南王阴狠好色,从他宫里抬出来的宫妃没有一个不是受尽凌辱。前王妃东海高氏那样的豪门,都被逼得在宴上脱衣敬酒,不到二十便抑郁而亡。

「夫君送绾宁去那里,不是要她的命吗?」

我在窗外,听到裴巍疲惫低沉的声音。

「这又何尝不是剜我的心?可并州危急,一旦让刘显那胡奴破了阳城,整个北地便开了门户,如当年洛阳之祸。

「父辈守住北地多年,若此时失在我手里,再收回便难了。只有让淮南王出兵从南边绕过去,撤出刘显一部分兵力,我这里才能打得出去。」

他说着声音慢慢艰涩:「外面都传阿宁美貌……淮南王指名道姓要她,我不能不给……」

屋里陷入死寂。我没有惊动他们,静静转身。

身后还传来裴巍侥幸的声音。

「还好淮南那边有我的人,阿宁去了,他们会护她,绝不让她受苦。」

可事实却是——

那些所谓裴巍的人,一些踩高拜低的宦官护卫,只要我赏钱少了,便立马尖酸刻薄。所幸我嫁过去时,淮南王病了,暂时没有召见。

但那次,淮南王醒来,命宦官将我带去伺候。一进门,那种阴森,酒池肉林的荒唐,实在让我害怕得受不了。

我慌张跑出去,几个宦官来追,结果我踩空不小心落湖,他们捞了很久都找不到,以为我死了。

他们怕担责任,淮南王也觉得我的死是小事,却万万不能让裴巍知道,引起起兵的风波。便齐齐将这件事压下来,当作无事发生。

两年,但凡裴巍真的在乎,派个人来探听我的消息,也不会直到现在才知道我丢了。

车外孙将军还在唏嘘,我却忽然失去紧张,平静起来。

9

檀宫是淮南王所居旧殿。

当初我便住在这里。

孙将军引我进了内殿,里面全然没有当初淮南王在时的奢靡,不过青帐冷榻,药香苦涩而已。

裴巍闭眼躺在榻上,英俊面容一如从前,只是身居高位多年,威势深重,眉间浅浅川字痕,显得肃杀冷意。

联想他正在走的这条孤家寡人的道,更觉春寒欺衣,炉中火也暖不起来的冷。

孙将军上前低声禀报,说我可以用艾灸的法子帮忙缓解头疾。

裴巍也没有睁眼,只略微嗯了一声。

备好艾灸的物具,小心上前。我尽量不拿正眼看他,但四下宁静,艾香温暖,风声吹动树梢,沙沙响动,一时我有些出神。

想起家乡。

燕郡的春不比淮南,虽然冷,却总有热闹的玩法。

裴巍那时还是家里最受宠的张扬公子哥,不乐意拘着读书写字,总爱带着我去骑马射箭。

他有百般玩耍的心眼。如何悄悄躲开护卫,溜出去看花灯。如何调皮偷去老夫人的猫,让它上阁楼抓老鼠蹿得浑身漆黑。

就算被大人拎回来,一起受罚关在阁楼里,黑也不怕,缩在角落彼此握住手偷笑说话。

那些话真好听啊。

什么——

「阿宁,以后我做君候,也点那样一街的花灯。

「你不必拘束坐在车里,骑我的乌孙马,谁也不敢多说闲话,因为他们都知道你是君侯夫人。」

转眼,少年一步步褪去青涩,从亡父的手中继承赫赫大军。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看我的眼神也慢慢疏离。

我难过,却明白,这是理所当然。一个身份低微的军士女,能挂着君侯妹妹的名头已是主人家仁慈。

可别人不这么想。

裴家人总觉得我会仗着小时候的一点情义胡作非为,不仅在裴巍大婚那日,把我锁进阁楼,还总弄些可笑的手段,诬蔑我,让我承认自己「德行低劣」,不配再待在府里。

好几次,我是走了的。

只是裴巍一追,我便又心软回去了。

他说:「阿宁,做不了夫君,我还是你哥哥、你的依靠。」

他信誓旦旦,会给我找个好郎君,一个好去处。

兀自出神之际,我感到头顶有一道锐利目光。

裴巍不知何时睁开眼,正面无表情望着我。

10

「破庙里,我见过你。」

他首先道。

「你不是要跟一个村野小子成婚?怎么又成了叔怀的家眷?」

这是试探。

我收起灸具,恭谨低头,操一口含着南音的别扭官话,道:「我视荀先生为兄长。」

裴巍凤眸微敛,看不出情绪:「那你为何不走?」

不明白他盘问这么多干什么,我老实回答:「身负淮南乡民谆谆恩情,若走,心有不安。」

裴巍移开目光,久久不语。

半晌,我行礼,收拾好东西,正要踏出门,却听裴巍在身后道:

「喜娃娃的风俗,南地也有吗?」

我脚步一顿,低眉顺眼,回: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听途说求个吉利罢了。」

裴巍静了一瞬,脚边他的影子与日影混合,阴郁得苍白,不知为何,无端觉得此景孤寂伤心。

大概是错觉。

我见他不再问话,静悄悄捏了一手心冷汗,低头离开。

11

正式着手起来,才知疫事烦难。

兵燹之祸一起,不止丹阳,各地皆有流民来到,外城分隔东西,只能堪堪将有明显病象的隔在西边。

加之人手不够,医士们忙得脚不沾地,也总是还有疏漏。

无法,只好张贴告示,召愿意前来照顾病患的义民相助。

这日,排队领取防疫面巾的队伍中,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姊?」

朱家阿姊眼睛一亮,笑了笑。

我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她摆手:「这不我看到你写的书信,又听说外城招收义民,想着你一身医术,又是心软的性子,肯定在这。反正华弟走了,我一个人也是待着,不如来帮帮你也好。」

我蹙起眉,不太赞同。她觉得没什么,看到我忧愁的脸,抬起袖子,擦过来:「看你,一头的汗,光顾着病人你不顾自己,怎么让人放心。」

说着,临时搭建的棚里有人呼唤,我只好先过去,走时百般嘱咐阿姊要小心。

她一副担忧我的模样,喊道:「你莫担心我,你最接近病人,先顾好你自己为上啊。」

一连几日,雨不停,收治的病人也越来越多。

尽管时时注意隔离、净手、饮用草药,医署里还是不少人发热倒下。

荀允前些时候忙着在裴巍身边商议军情。彭城战事也陷入焦灼。等他得了空,找去城中医署却不见人影,这才晓得我瞒了他来了外城。

「你不要命了!」

他沉稳神情破裂,气愤难遏让人带着到外城,找到我就往马车里塞。

「我就不该听你的,走,你现在就给我回燕郡。」

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哪里能走!

我扭着胳膊挣扎:「我在这也是应燕侯之命,你管不了我!」

「他要知道你是谁,他会放你来这儿?!」荀允气得竹杖都丢了,溅在泥坑,没有撑伞,清俊面容雨泥交杂,鼻梁间挂着松垮遮眼的布,狼狈不堪。

我死活扒着车门,不走:「这里这么多人需要我,就如当年上党那些人需要娘,困城的人需要父兄,天下需要燕侯和你,需要像朱华那样无论贵贱为民为义奋不顾身的人! 」

阴雷滚滚,雨点如乱珠,噼里啪啦打在荀允苍白的脸上。

他像是无话可说,又像是话多得不知从何说起。

唇缝颤抖着,连道了两声:「好……好……」

转身由旁边早已呆掉的小厮扶进马车,只听里面冷冷道:「去府衙。」

马车骨碌碌驶去,我愣神立在原地,舐了舐唇边冰凉雨水。

身后脚步声急促,是冯延气喘吁吁拿着医书。

「女郎,找到了!你母亲残卷中所记载的药方,正和这古书里有异曲同工之处!」

闻言,我心一松,无心细思荀允语气里的古怪,甩甩沉重的头,忽视耳边嗡嗡声,连忙捧过医书仔细看起来。

「好,好,至少又多了一条路可以试。」

「这都多亏了女郎,」冯延羞惭,拱手道,「起初我对女子为医的想法狭隘了,还请女郎莫要放在心上。日后若女郎想精学医术,我可为我在琅琊的老师引荐。女郎非池中物,拘于内堂太可惜。」

我边走边低头看医书,觉得眼皮有些疼,心不在焉道:「好说好说,先做正事为紧。」

「哦,正是,正是。」冯延不好意思笑笑,他往旁边引,「女郎你走檐下,这雨太大了……」

耳朵里忽然被什么堵住,嗡一声,人声雨声脚步声,病人的哀呼,医士的叫喊,都远去了。

我脚步慢下来。

冯延还在喋喋不休。

女郎……

女郎……

「女郎!」

医书落地,冷雨砸碎,眼前光影纷乱,我失去力气,一头往石阶上栽。

12

不知昏迷多久。

闭目,耳边是潺潺雨幕连断不止的敲击声,身体被裹挟进一个宽阔坚硬的怀抱,轻轻晃,像是颠簸在北地无垠的草地,有爽朗的高风,肆意穿过发丝。

「阿宁……」

谁在叫我。

谁还会这样叫我。

我浑身滚烫,睁不开眼,意识不清推开那人:「走……不能靠太近……」

会传染。

但那人如磐石不动,紧紧锢着我的肩膀,下颌抵着我头顶,胸膛起伏不稳,像是找到失而复得的宝贝。

「不放……」他哑声低喃,不知说给谁听,「再也不会放手。」

疫病折磨病者,亦折磨看护的人。发烧伴随呕吐,整夜整夜不消停,药都喂不进去。

我都记不清自己呕了几回,直到最后连酸水都吐不出来。抱着我的人却一直都没有离开,不断为我顺着后背与心口。

昏沉间,依稀听见帐子里不断有人进出,汇报战事。

我睁了睁眼,看见裴巍消瘦的侧脸,胡茬短青,借着一灯微光看着军报,眉间的痕更深了。

何必呢……

我张了张口,想让他走。局势如此,他为主心骨,不能有差错。但喉间生疼,来不及发出声音,一阵咳嗽。

裴巍闻声,连忙端了温水喂到我嘴边,像哄孩子一样抱着,慢慢拍背。

「阿宁乖,病快好起来,等你好了,哥哥带你回家,陪你骑马,看花灯……哥哥欠你的,一生都拿来还你,好不好?」

不好。

一点也不好。

我伏在他肩头,鼻尖一酸,分不清哪里痛,但就是忽然无法忍耐,一行清泪便顺着鼻梁无声砸下来。

裴巍没有察觉,还在耳边说些什么回家的话。

像梦话一样。值不得放在心里。

13

等我渐渐烧退,已是七日后。

侍女拿水来为我擦洗,我低头,看到水盆里倒映的脸,光洁如初,额间一颗红痣褪去掩饰,艳丽刺目。

就连朱家阿姊,看到我的脸,也是愣怔了好一会儿。直到裴巍有事出去,她才渐渐从陌生的拘谨中回过神。

她庆幸合手:「阿弥陀佛,你没有事。」

我虚弱一笑,问她外头疫病如何了。

「有你的药方,都好转了,新染病的也少了,」她道,「大家都颂扬你的恩德,连我也跟着沾光呢。」

我摇头:「分内之事,不足挂齿。彭城的战事呢,也好吗?」

距离朱华应征出发,也快一月有余了。

阿姊想来也是辛苦了些时日,眼下青黑,闻言疲惫笑笑:「听说挺顺利,刘显被打出彭城,退到雷池对岸。淮南的水军也练好了,燕侯不日就要亲自出兵,想来很快就要太平了。」

如此便好。

朱华应该也有了空闲,不知有没有寄书信回来。

帐帘掀开,裴巍走进来。

阿姊看到他,匆匆朝我一笑,告别道:「那小花你……」

她似乎觉得不该再叫我这个名字,一时顿住,抿唇,深深望我:「你好好的,我走了。」

莫名,这一眼让我有些心慌。

我撑着榻沿,起身:「阿姊?」

帐帘落下,裴巍走来,挡住视线:「好了,人也见了,该乖乖听话休息了吧。」

他扯起被褥,把我抱在怀里盖好。他试图捡起生疏的温柔,然而凤眸微敛,尽是不容反抗的威严。

我低头躲开他的手,他指尖一僵,若无其事收回来,轻言细语。

「过几日我就送你回燕郡,什么也不用你操心。」

说了多少遍了。我道:「多谢君侯费心,但这里也算我的另一个家乡,我还要等我未婚夫呢。」

裴巍淡声:「别再提你什么未婚夫了,阿宁。」

我不明望向他。他幽深眸子亮得瘆人,一字一顿,让人毛发惊竖。

「日后你只有一个名头,我的夫人,裴家唯一的女主人。」

疯了吗!

我结舌半晌:「你,你有夫人。」还有子嗣。

但他告诉我,那位夫人在我嫁到淮南没多久,便因产子去世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猛然推开他。

裴巍被我动作刺痛,俯身握住我颤抖的手腕,低声问:

「阿宁,你在怕什么?」

这双手带着我穿过燕郡的大街小巷,教过我执缰驭马,握住我时那般重,放开我时又那般轻。

他走的这条君王道,何其残酷,任何人、任何情感,都能成为其中牺牲。

我望着他鬓发间一缕若隐若现的银丝,眸里染起的一点殷切哀恳。心里涌起潮水一般的悲哀。

日后他只会越走越高,身边可以信任的人越来越少。穷其一生,殚精竭虑,困在帝王座,如履薄冰。

我极力躲着他的手,如同躲一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声音轻微。

「哥哥,我已经为你牺牲过一次,还要有第二次吗?」

裴巍喉结滚动,眼目尽是痛意,怔然间,手指无力垂落。

帐外,佛寺丧钟响,一下,两下。哀悼这场兵难、疫难死去的亡人。

死去的过往。

14

城外,风起。

一边是燃烧疫病尸体的火焰,一边飘扬祭奠彭城战役中身死军士的招魂白幡。

「魂归……来兮……」

大巫转鼓,随风舞动。

我伏在一个小小土堆上,泣不止声。

朱家阿姊在后,轻轻按住我抖动的肩膀:

「小花,不要哭,帮忙为兵士写遗书的先生说了,阿弟讲他并不痛,还看到身边盛开好大一片杜鹃花。

「……他说这便是你教过他的那句『死得其所』了,他觉得很好。」

死得其所。

我恍惚抬头。

似乎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坟茔走向黄昏。

小女孩告诉她阿娘:「日后我也要做医女。」

阿娘问她:「做医女?你不怕吗?」

这又不是像父兄那样在战场上拼杀,怕什么。

「当你选了这条路,就永远不能停下。」

阿娘美丽的脸迎向晦暗霞光,牵着女孩的手,走上一条长长的窄路。

「你以为你读遍医书,便能救世上所有想活的人。可事实是,想救的人救不了,救活瘟疫里的人,转眼又被另一场杀戮轻易带走。

「这世道,只要一日人的欲望不减,战争就不会停止。那时你看着山河破碎,家人一个个离去,觉得自己走在刀山上,可又决不能停下,因为有无数声音在朝你喊『我想活,救救我』。」

阿娘转过脸,眼中莹然有泪意:「阿宁,那时你怎么办呢?」

小女孩震住,沉默许久,问:「那些想活的人里,有好人吗?」

「自然有。」阿娘道。

小女孩又问:「那些死了的人, 死得其所吗?」

「或许是。」阿娘叹。

小女孩肃然道:

「那我就尽我所能,让世上每一个好人都能有所救。好人越多, 坏人就越少,就能止兵戈, 平天下。

「这样,每一个像父亲和阿兄那样的亡魂, 便可在一片宁和的土地下, 死得其所。」

霞光斐然, 照得阿娘眼中如映一大片永不枯萎的杜鹃花。

风吹过,流光溢彩,生生不息。

「好, 阿娘等着这一天。」

我慢慢止住眼泪,捧上一抔乡土, 盖在朱华的坟茔上。

拜别阿姊,踏上那条我本该一直不停歇的道路。

15

去往琅琊的官道, 尘土飞扬,有马追来。

冯延「吁」一声,将马车停在驿站边,回头望, 大声道:「女郎,是荀先生!」

一匹乌孙马, 孙将军带着荀允, 气喘吁吁赶到。

「女郎请留步!」

最后问到我时,我看了眼画像上水灵灵的女孩,跟着众人摇头。

「【从」我垂眸:「先生。」

他苦笑:「不用担心,我不是来拦你。当我知道燕侯都留不住你时,我就明白, 你心已决。」

匣子里装着通行各关隘的关文, 映着裴巍的印信。还有荀家大族嫡系的玉佩。

「四海行医是苦路,宁宁,既然留不住你,便让这两样东西护你千山万水, 一路安宁。」

我轻声道谢, 珍重接过。

「还有君侯的马,」孙将军牵过那匹神武非凡的骏马, 「君侯出征前嘱咐一定要将马给女郎,此马日行千里,陪君侯数次死里逃生。」

他退一步, 恭谨行礼。

「女郎, 前路艰难, 万望保重。」

我颔首回礼,没有多言,神情坚定。

冯延朝二人拱手, 让随从带着乌孙马, 一声鞭响,轮辙滚滚:「驾!」

从此,江湖遥遥, 栉风沐雨,唯有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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