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视听】

关于译诗这件小事

主持人|任红

特约主持|张武宜 程丹

当下,读诗、谈诗,是件很小众的事。在这种背景下,诗歌在外人眼中也往往披上了一件浪漫而隐秘的外衣。可即使是读过很多诗的人,也仍旧会对诗有疑问:诗是什么?种种答案,玄之又玄。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说法:诗,其实是翻译过程中丢失的那个东西。诗,似乎是不可译的。其实,面对一首外语诗,译者遇到的问题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复杂,也更具体。

唐小兵

香港中文大学文学院院长。1984年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1991年获美国杜克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其后在美国多所大学执教多年。2019年起任职于香港中文大学文学院。译有《我深爱我们一起相处的这些夜晚:美国当代诗选》《漫无目的的爱:比利·柯林斯诗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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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我深爱我们一起相处的这些夜晚:美国当代诗选》[美]露易丝·格丽克 马克·斯特兰 德弗罗斯特·甘德等著唐小兵编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1年

(右图)《漫无目的的爱》[美]比利·柯林斯著 唐小兵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3年

柳向阳

诗人,译者。译有露易丝·格丽克《月光的合金》《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杰克·吉尔伯特《诗全集》,加里·斯奈德诗集《砌石与寒山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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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大火拒绝天堂:吉尔伯特诗集》[美]杰克·吉尔伯特著 柳向阳译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1年

(右图)《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露易丝·格丽克诗集》[美]露易丝·格丽克著 柳向阳 范静哗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程丹

武汉音乐广播电台主持人

Part.

01

这个夜晚 我们把诗读出来

唐小兵

这首《写给加利福尼亚的信》写的是冬天,美国中西部的平原上,一望无边,风从北极吹下来,特别寒冷,让人绝望。

我们给对方写信,似乎/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但其实不是。你的句子/轻轻地一句拍打着一句,就像/太平洋里的浪花,无拘无束;/……但也有/一些我们懂得的启示:偶尔之间/一只红雀会动听地啁啾,/浑身火红得就像一位圣徒胸中/那出人意料的艳丽的心脏,/它在我们这通情达理的/灰褐色的景致里冒出来,若无旁人。/我搜遍语言,想要找到一个词/来告诉你这红有多红。

我有一种时间在缓缓流过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读一封信,但我知道展开信纸的那一瞬间,与打开手机,看屏幕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程丹

唐小兵

这首诗的确是写在通过书信交流的年代。它把对方的想象、自己的生活,以及通过想象对方,来完成对当下生活的一种重新的认识。诗人把这几层关系处理得特别从容。

诗人或译者来读自己创作或翻译的作品,那个味道跟我们去读真的是不一样的。

程丹

柳向阳

我读一首比较抒情一点的诗,叫《月光》,这是露易丝·格丽克的诗。她是1943年出生的。她的诗我译的比较早,2016年就出版了。

薄雾升起,带着一点声音。像砰的一声。/那是心跳。太阳升起,略显冲淡。/似乎是许多年之后,它再次下沉/而暮色泼洒海岸,在那儿变浓。/恋人们不知从何处赶来了,/这些人仍然有身体和心脏,仍然有/胳膊、腿、嘴巴,虽然到白天他们可能又成了/主妇和商人。//在同一个夜晚也产生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薄雾升起,收回爱的证据。/失去了这些,我们只剩下镜子,你和我。

这首《月光》写的是暮色泼洒的海岸,薄雾升起的时刻,恋人们来了,他们是完整的人,这样的人到了白天要回归社会性,也就是主妇、商人类似的社会角色或身份。在这样的黄昏,还有另外一种人,与社会人不太一样的人。这样的人有梦想,渴望理解,但是这世界又会回到白天,你在黄昏、在傍晚、在晚上经历的那些东西会消失,只能保持经历过的一些时刻,那就是只剩下镜子。所谓镜子,就是你和我面对面相互成为镜子,相互保留着那些记忆。这首诗讲的是我们一种内在的东西,或者说我们在某个特定时刻才能拥有的东西。

▲《上蔡回忆录》,作者:柳向阳,选自《冬日诗行:唐小兵、柳向阳谈阅读与翻译》现场,

2023年11月25日,武汉视觉书屋。

朗读:柳向阳;钢琴:李琳

视频来源:看呐文化

Part.

02

译者怎样选择作品

您翻译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的作品非常早,我好奇的是,格丽克什么地方打动了您,让您想翻译她的作品?

程丹

柳向阳

格丽克最打动我的,是她诗歌里的疼痛感。我在《月光的合金》的序言开头,引用了她的两行诗:“我要告诉你件事情:每天/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一个开头。”

这一句说了我们人生的一个简单的事实。从出生开始计算,我们一天天都在走近死亡,作为一个群体,我们每天都在消失一部分。这样一行诗,当初特别打动我,然后就接着去找她的诗,去买她的诗集,跟她联系,译她的诗……就这么磨蹭了十年。

您在联系她的时候,觉得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程丹

柳向阳

当时,格丽克在耶鲁大学主持了十年的耶鲁青年诗人奖,她一个人负责,也可以说弟子遍天下,但她的作品在中国只有零碎的翻译,也只是在网络上,没有出版。

当初,跟她联系的时候还算比较顺利。一开始,我觉得格丽克比较自负,她一开始就告诉我不要做诗选,要是译的话就一本一本来译,直到现在乃至后来还这么坚持。

唐小兵

我这一本《我深爱我们一起相处的这些夜晚》里,标题就是用的她的一首诗里面的一行,这里面也收录了她的三首诗,所以我也跟她联系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面。我跟她联系,她说你为什么要选这三首诗。这是我没法回答的问题。然后她还要求我把译的这三首诗的中文给她看,因为她有一些朋友和学生,能阅读中文。

我很好奇格丽克问您的问题,译者选诗的依据是什么?

程丹

唐小兵

像这本译诗集,我当时的设想是收录不同诗人的情诗,一共有二十几位诗人,六十九首诗。其中选了三首格丽克的。但是这三首,既不是她的代表作,也不是她的情诗,甚至也不是最好的作品,当然,她也不只有这三首情诗。

其实,这个选本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我的喜好,或者是我读这些诗的时候很有感觉,或者是我读的时候觉得这些诗比较好译。我当时有这些考虑,格吕克虽然不太理解,但是她还是很欣然地同意了。我也很感激她。

您在选诗的时候,其实是直觉的喜欢?

程丹

唐小兵

一定要喜欢,有感觉了,再去翻译。翻译是种再创作,如果没有感觉、很生硬的话,那是译不好的。

柳老师在选诗的时候,也是凭感觉吗?

程丹

柳向阳

我译两位诗人,投入都比较大。杰克·吉尔伯特是把他的诗全译出来的,吉尔伯特的知名度还不如格丽克,他在中国是完全没人知道,出版的时候遇到非常多的困难。

格丽克,就是喜欢,去网上找,再去买,自己译了一部分,就跟她联系。她给了我一些建议,让我译了之后要给她看。我译了两本给她,她就有点兴奋了,让她的代理在中国找出版社,接下来就比较顺利了。

译者选谁的诗来译,其实就是自己的审美,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喜欢。当然,这背后需要诗译者有多年的诗歌写作实践,以及艺术审美和学术研究等方面的训练。

Part.

03

译诗究竟在译什么

唐小兵

我曾听到这样一个比喻,贝多芬创作钢琴曲的时候,留下的是五线谱,每个后来的钢琴家在演奏时做的工作,就是翻译的工作。这个比喻说的太好了。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把一首诗从一种语言翻译到另一种语言,实际上也就是用另一种语言演奏一首歌,让它复活。

我想到了一种说法,就是诗歌译者寻找作品的时候,是在辨认另外一个生命,而那个生命一定是跟自己的生命有某种暗合之处的。

程丹

唐小兵

当时决定做这本情诗集,的确是和自己疫情时在香港经历相关。后来去翻译比利·柯林斯,是因为我很喜欢他的语调,喜欢他诗歌中的幽默感。我翻译时觉得这是一个诗人在另外一种语言里,说一些我自己也想说的话。

其实,翻译的难处也有很多。我在翻译《漫无目的的爱》的时候,很多地方都需要请教美国朋友,毕竟是他们的母语。

说到翻译的难点,我想柳老师也有很多想要说的。格丽克的诗作,对中文读者来说,其实是有障碍的。

程丹

柳向阳

格丽克的阅读始终有这个问题,她大量使用希腊罗马神话。有时候一本小诗集,整个框架都是用神话来结构,所以我做了大量的注释。

阅读格丽克的障碍虽然有很多,但实际上也可以不在乎它,忽略它的背景也可以。当然,如果懂它的文化背景,我们会了解更多。

有时候,文化背景就是一幅画的灯光效果,如果灯光改变,画的效果就会改变。同样的,把诗歌放在文化背景中读起来又是不一样的。剔除文化背景,有些诗是可以读的,但是有文化背景或者换了文化背景,它的效果就不同。

唐小兵

一首诗有很多层次,表面上的文字可以看到一个层次,而它的一些用典、隐喻,对其他诗的引用等等,这是另外一个层次。

阅读也是一个有很多层次的过程,并不是一读就必须把所有的层次都读出来。就像一杯酒、一杯咖啡,你多花点时间去品尝、去体会,它的味道也就越浓,层次越丰富,这也是对阅读本身的报答或者一种收获。

Part.

04

一首诗要译多久

译诗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诗歌里有很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部分。我很好奇,一般你们译一首诗大概会花多长时间?

程丹

柳向阳

我讲个例子,这里面有首诗叫《卡斯提尔》,出版前编辑改成了《卡斯蒂利亚》,后来二印时我还是让编辑改回了《卡斯提尔》。上一次我们在跟王家新老师做活动的时候,王家新老师说你要改成卡斯蒂利亚,我当时就跟编辑说你看好难,包括她的名字LouiseGlück的翻译,也争论得很厉害。

唐小兵

柳老师把她的名字译成格丽克,我在这里面用的是格吕克。大家都有各自的理由。

柳向阳

我和范静哗老师合作,我们都译成格丽(利)克,他主张胜利的利,我用的是美丽的丽。照道理我们是同伙,但我们两个都不一样的。我翻译之前其实有人译过格吕克,甚至路易丝的丝有人也用另外一个斯。这些问题大家都在反复讨论,有很多充足的理由。

那您为什么要改成格丽克?

程丹

柳向阳

从尊重作者的原则,我是把它作为一个美国姓氏来译的。维基百科专门给这个姓氏注了音标的,我还让编辑仔细听了听诺奖发布人怎么念她的名字。

从语言这个角度讲,它是欧洲过来的姓氏,我们把它还原到欧洲,“吕”是可以的,它在那边德语里面的发音是可以的;如果作为一个美国人的话,我们就不选用欧洲的方式,而是考虑它在美国的读音。

只是翻译诗人的名字,就大费周章花了很久,要是翻译一首诗,其实花的时间会更长的。

程丹

柳向阳

刚才讲到《卡斯提尔》,这首诗我译得比较早,说不上满意,我把它背下来去琢磨它,译了之后不是很自信。后来,有位兄长在一个朗诵会上读了这首诗,我一听觉得可以,整体上可以放心。

后来又做了很多次细节修改,包括范老师给我提的一些地方。就在他读了那一次之后,我觉得这首诗译得可以了,因为听起来效果可以,这首诗的音乐性相对强一些,往还回复的效果比较明显。

唐小兵

我译诗的时间要少一些。一般第一稿第二稿出来会比较快,几个小时。

因为这本《漫无目的的爱》,我译的诗相对都比较短。如果再把慢慢琢磨、修改,然后请朋友看,再调整,加起来时间其实也很长。

有时候一两个月以后,突然想起这个译诗里面这个字其实应该把它改过来,然后再回头去改这个字。

Part.

05

诗歌让我们找到了自己

说到您翻译的这本柯林斯的诗集,他的诗歌面貌是什么样子的?

程丹

唐小兵

柯林斯是1943年出生的,今年正好80岁,他在美国被誉为美国人最爱读的诗人。他的诗很好读,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有时甚至是很荒谬的一些经验密切相关。现在我读一首诗,这个和我们刚才前面读的几首诗情调就很不一样了。这首诗叫《了不起的美国诗》。

如果这是部小说,/开始时会有一个人物,/南行的火车上独自一人的男子/或是在农舍旁荡秋千的女孩/……/但这是一首诗,里面只有你我两个人物,/共在一个想象的房间里/而再过几行这个房间就会消失,/……/我说的是一旦我停止写作并放下这支笔,/我们将听到的声音。//我曾听到有人将其比作/麦地里蟋蟀发出的声音/或者,更轻一点,只是风/吹过麦地推动我们永远看不见的事物。

这首诗里面,柯林斯首先把小说嘲讽了一下。小说我们读情节,但诗歌不是这样,诗歌让我们发现声音,让我们进入一个很亲密的空间,这个空间里只有你和我,这个空间是我们建构的,再过几行这个房间都会消失。对诗的这种理解很形象,也很深刻。

两位老师在翻译的过程当中,有没有一些比较有意思的事情?

程丹

柳向阳

我感觉译诗最主要是报答自己。我译的时候很少去考虑读者,它首先能满足自己的内在需要、成长需要,或者一些比较隐秘的内心需求。因为人的需求是非常多面的,我们希望现实生活中没有的,能在艺术中获得。

有趣的事情,实际上也主要是关于诗的,比如说我译吉尔伯特,运气就比较好,我找到了他的好朋友亨利·莱曼,他后来帮我写了中文版序言。

我最早译了吉尔伯特的第四本《拒绝天堂》。因为国内对吉尔伯特完全没概念,没有愿意出版的,最后我自费出版。我跟亨利·莱曼说在中国是不会挣钱的,只有不到三千册,不要版税他也同意。最后因为走流程,我自己垫了一百美元,就把版权问题解决了。

就是一步步这么过来,没想到书出来以后,好多人喜欢,还有人特别喜欢,还有人疯狂的喜欢,我觉得很幸运。

唐小兵

自己译的诗,如果还能找到一些读者,这时候的收获和乐趣,甚至超过自己作为译者的乐趣,就像创作一样。

这样收获的快乐真是无以比拟的。唐老师在美国从事了很多学术活动,这些对你的诗歌翻译有没有帮助?

程丹

唐小兵

有时候是帮助,但有时候是障碍。做学术,发表论文出书等等,它有一个程序,这对体验诗歌是一种限制,甚至是一种扼杀。对我而言,译诗是一种解放或者恢复。译诗的时候,我必须把做学者的态度和方式搁置起来,这样才能达到一种很享受的状态。这是一种重新发现,就好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诗歌对你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程丹

唐小兵

这是个大问题,最简单的回答就是一种生活吧,一种在自己生活里面不能体验到的,通过读诗、写诗,还有译诗能够进入的一种生活。

柳向阳

生活就是诗和艺术。

▲《冬日诗行:唐小兵、柳向阳谈阅读与诗歌》,2023年10月25日,武汉视觉书屋。

视频来源:看呐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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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王旭辉 王芳丽

美编:马靓蝶 周伊萌

校对:段海英

审核:任 红

来源:《中国三峡》杂志 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