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飘发现,“妈妈”很忙。
先是《小巷人家》,宋莹(蒋欣 饰)和黄玲(闫妮 饰)两姐妹,一个泼辣先锋,同时也不忘孩子;一个温柔隐忍,但绝不让孩子受委屈,精准击中了观众们的思妈之情。
而《好东西》,更是创造了新的“妈妈“的游戏——
共同当妈;
小孩当妈;
宋佳饰演的铁梅,更是梦中情妈,一个妈养多个人;
戏外还得给全世界当妈。
毕竟,谁看了宋佳骑平衡车这一幕,不想喊一声妈?(你来接我放学/下班啦?)
发现了吗?
妈味没那么可怕了,女演员现在都在演妈。
要知道之前,女演员演妈,可谓演艺生涯要渡的一道大劫,仿佛演了妈,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而现在,妈味反而成为一条展现女性魅力的新赛道。
不得不说,《好东西》重新定义了很多东西,包括“妈味”。
就像那段伟大的声音蒙太奇,妈妈家务劳动的声音,在小孩的视角里,是风雨、雷鸣、岩浆、海浪……包罗万象、容纳宇宙,妈妈在劳动,世界与之共振。
《好东西》的轻盈一击,击碎了一个坚固已久而又摇摇欲坠的旧世界。
聊聊,妈味的前世今生。
从一开始,妈味就与家务劳动强关联,寄予着旧观念对女性社会分工的一种理想愿景。
历数90年代国产剧对女性形象的呈现,往往是以家庭为中心的传统女性范本。一个铁律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一定要是一个完美的母亲。
《渴望》中的刘慧芳是最为典型的传统母亲形象,出生底层,收养弃婴小芳视为己出、对家庭任劳任怨、牺牲奉献。
标准的贤妻良母。
与其说是母亲形象,不如说是一种传统美德与“女德”的集合体。
这个时期的妈味更像一个匮乏时代迫切需要的来自于母性的精神滋养。
随着社会经济发展,爱情开始挣脱时代的苦难叙事,但主角变成了年轻人与新城市。
新世纪的自由,却与妈妈无关。
过去的刘慧芳们还在渴望家庭和爱情,大众一边感动于她的完美,一边为她做出的错误的选择痛心不已。这一时期集中冒出的大量家庭伦理剧,已经无心探究女性成为母亲的前史,母亲早已是进入家庭的完成时,甚至还在继续尝试进入儿女们的家庭。
于是妈味突然变味了,不再是一种母性符号,而是被套上婆婆妈妈的模板开始量产。
我们最为熟悉的家庭伦理剧中婆婆妈妈可以分为两类。
一种以“苦”为名。
《欢乐颂》中的樊胜美的妈妈刘美兰,一款农村吸血型妈,用不多的戏份称霸气人界。
一来电话必要钱,除了自己的生活费,还得女儿补贴儿子一家,连儿子买房、惹祸赔偿医药费、孙子读书的钱都要女儿支持。
虽然活得唯唯诺诺、低声下气,但面对女儿却能强势输出、情感勒索。
最气人的是要求女儿反哺,却大多不为自己,而为儿子。她携带着过去的陋习,重男轻女,将儿子视为家庭的希望,而女儿樊胜美,只是扶持儿子的工具。
以“苦”之名,把女儿拉进自己的泥潭。
另一种则以“强”为名。
《都挺好》中苏明玉妈妈赵美兰,一款全面控制型妈。
不同于刘美兰,她强势,精明,是家庭的主心骨。同样的重男轻女,全面介入与分配女儿的生活,卖女儿的房间给儿子上学、支持儿子旅行却拒绝给女儿辅导班费用。
这类强势妈妈还能演变出更为“无敌”的形态——《安家》中的债主型妈妈。
甚至没有丝毫亲情的铺垫,直接进入讨债模式。
表面上,国产剧中妈妈们无处不在,还能裂变成恶婆婆形态,引发各种类型的婆媳大战:
悬浮偶像剧中“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的刻板提款机式,互看不顺眼的挑刺型,还有妈宝男争夺战,城乡观念大战等等。
但实际上,妈味基本都是这两种标准模板批量生产,代表的是旧世界与迈入新世界的儿女们的不兼容。
妈妈们跌下“神坛”,被设置为儿女们新生活通关路上如影随形的大boss,毫无界限地干涉儿女的家庭,被打上讨人厌的负面标签。
当然,偶尔也能开出理想盲盒——游离于“婆婆妈妈”标准之外的“梦中情妈”。
《烟火人家》中的孟菀青,深知不幸原生家庭的深远影响,自己淋过雨,想给女儿撑把伞。无条件支持女儿自己做主,女儿早恋,也是坚定维护女儿自尊,给予女儿充分的信任。
“我的女儿,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去成为什么样的人”。
其实这里,理想妈味已经初具雏形——平等、尊重、像朋友一样。
影视受众已然进化,只等创作者睁眼。
于是,在我们对系列刻板印象的妈味彻底滋生出厌烦后,独立女性的风,终于吹到了妈妈赛道。
近几年的国产影视里,妈妈不再只有家庭,也有了自己的事业。
但同时,又落入了“平衡家庭与事业”的伪命题新型陷阱。
既要事业,又要育儿,还得维护家庭关系,一个人干多份活,母亲、女儿、妻子和职场女性随时切换。
于是妈味有了新的形态——妈妈是超人。
《三十而已》里顾佳就是全能型母亲,虽然是全职太太,但宛如战神,帮扶事业、操持家务、教育孩子,样样精通。
这显然没有说服力,顾佳的全能只不过是编剧把现实题材错当悬浮爽剧去写的小把戏罢了。
女性独立风潮,仿佛为理想母亲形象带来了新的规训:妈妈不仅要能劳动能奉献,还要独立要“强”。
而以《小欢喜》《小别离》为代表的现实主义都市生活剧,也给妈味的塑造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女性独立了,职场开辟了,但妈味并没有和母职解绑,还是从孩子教育方式中最为直观地体现出来。
当下在新妈味赛道大放异彩的蒋欣和宋佳两位选手,曾在《小舍得》中贡献了一场妈味大战。
蒋欣饰演的田雨岚是标准虎妈,鸡娃模式全开,要求孩子样样都不能输;而宋佳饰演的南俪,是和虎妈相对应的佛系妈妈,奉行快乐轻松的教育方式,鼓励孩子的兴趣爱好,对学习成绩没有过多的要求。
这里飘无意于纠结中国式家长教育模式的正确与否,而是想说,妈味更多的是一种家庭关系的反映。
“卷”孩子卷成恐怖体验的田雨岚典型地反映了一种常见的窒息妈味。
温情氛围中,处处弥漫着过度的控制欲,再辅以最为经典的妈味金句“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简直是东亚小孩共同的现实梦魇。
为什么只有妈妈让人窒息?
飘想问的是,爸爸去哪儿了?
管孩子的变成了坏人,不管孩子的还有脸装好人。
虎妈猫爸、慈父严母好像一直有着极为顺畅的逻辑链条和无法撼动的群众基础,而一切都源于一个被现实反复印证过的悖论:
女人又独立做自己又当妈,总是会变得不近人情,甚至于爱也变形、失控。
在爹味尚未被大众熟知其毒性时,东亚家庭的隐痛更显性地由妈味体现。
相比于已经嵌入结构的爹味,妈妈带来的强势与控制似乎更日常、更普遍、更加便于辨认。
很显然,职场上的独立没有将妈妈从家庭中解救出来,而是给妈妈新增了担子和要求。妈妈不可避免地在家务劳动与情感劳作中承担更多,更多行使家庭中的管控权,显得和“权力”靠得更近。
她们要管孩子,所以不可避免地总干“坏”事。
但同时她们又权力有限。
不像爸爸拥有着明确的权威,天然与权力相连,妈妈管孩子的正当性,要么借用父亲的权威,要么总要尽心尽力打造付出与爱的温情感,表现出“我”不重要,你最重要,“我”在为你牺牲。
任何付出都有损耗,社会当然赞美好妈妈,但,然后呢?
地位上的弱势导致妈妈必然在付出中投射更多的“我”来获得些许补偿与宽慰,而那个被强制投入母职的“我”模糊不清,这份爱自然畸形。
过去的“妈味”,是一种以爱之名的扫兴、窒息与控制感,更附着了一层期待的落空——本以为妈妈是避风港,但最后却是最爱我的人伤我最深。
所以,我们在成长过程中逐渐意识到那个家庭关系、亲密关系乃至社会文化中潜伏的权力幽灵,很难识别出幽灵的本体,但我们能够精准地抓住那个在日常生活中狐假虎威的伥鬼。
最终由妈妈负担了这宗东亚原生家庭的原罪。
就像国产影视大多数作品,都以与父亲的复杂关系为线索。我们似乎总能为父亲的权威找出更多的时代因果,为父亲的沉默开脱。甚至于自创嗲子文学,自行吻上。
但《万箭穿心》里的李宝莉,一个女人被一个时代“杀”掉,你好像也很难对她说出你没有错。
母亲,就算成为主角,好像也没有自我定义的空间。
好的是,妈妈终于出走。
非典型母亲形象开始丰富妈妈的自我表达。
《摇滚狂花》中的姚晨,先是摇滚乐团主唱,再是妈妈;
陈冲饰演的《问心》中的方竹清,先爱自己,再爱孩子。
打破母爱叙事后,妈妈只成为女性多个身份中的一个,有了自己的故事。
而这与过去母爱叙事的碰撞和自我惯性的挣扎,又衍生出一系列以母女关系为议题的作品。
《春潮》《送我上青云》中,母亲有着更加纵深的面向,她们有更多的情绪,或是自私、或是怨恨,又或是愧疚。
母亲不再是东亚家庭的工具人,而能作为个体与女儿有更深的情感联结。
《出走的决心》更是揭示出这场代际传递、围困女性的阴谋。
成为母亲是一场女性的冒险,不再强调奉献与慷慨,我们才能发现母职身份与母亲自我的拉扯,对于母亲的消耗与折损。
更重要的是,我们终于能看清妈味并不是爹味的对应,她们不是父权的帮凶,她们也是受害者。
相对于爹味的直白与强势,我们能够轻易地调侃、批判、解构,但对于妈味,我们一直有着更为复杂的感受,因为边界是模糊的,她既是伤害过你的人,同时也被结构伤害。
但当下东亚家庭叙事已经比比皆是,爹味开始彰显有毒本色,权力结构逐渐明晰,妈味与爹味的边界也越来越具象。
之前的妈味,既能是一种出于无私的照顾与温情,又能是一种借由无私付出的绑架。
现在,一场妈味的“文艺复兴”,让妈妈重新成为避风港,大家重新开始相信妈妈的魔法。
《你好,李焕英》,一场帮过去母亲实现梦想的幻梦让张小斐一跃成为国民共享妈妈,妈不再是一个基于血缘绑定的身份,而是一种所有人都能适用的形容、气质与魅力。
对于“一碗粥”文学的逆反,也让《我的人间烟火》中的付闻樱成为大家最想要的妈,直接掀起互联网认妈狂潮。
当下的妈味复兴,就是给妈妈的温情、举托和责任感拨开那层爹味的阴霾。一边给妈味解过去的绑,一边又给妈味加现代的注。
简单来说,就是清理毒素,清理掉让妈味与爹味相提并论的罪魁祸首——不再被母职绑架、不再作为绝对的客体只负责抚慰与照料,不再用自我牺牲换取控制,不再作为“弱”者存在。
而这是否又是一场无止境的变“强”规训呢?
《好东西》站出来表明,妈味不该是走向更好更完美,而是在新的语境下一种新的可能。
铁梅,标准新时代独立女性,上可和108种面,下可换灯泡通马桶。
她既有充满传统“妈味”那一面,有着困于母职的无力与愧疚;又有脱离的另一面——
虽然是单亲妈妈,但没那么“苦”,有着更多来自自我、来自理想主义的生命力。
铁梅让我们再次看到《我的阿勒泰》中李娟笔下那种有力量的妈妈——
“而我妈却是有力量的。她强大到简直快要随心所欲。她举重若轻——所有艰难的事情,都被她做得像是伸手从树上摘下一颗苹果。她蔑视艰难——无论那颗苹果摘得再艰难,也仅仅只是一件摘苹果这样的事而已。我想,大约所有的吃过苦、受过罪的身体和心灵,从此都不用再害怕什么了。”
同时,又给出更为温柔与包容的安慰——
你可以做得不那么好。
飘愿称之为新时代妈味,就是这妈味是传统还是先锋,是恐弱还是变强,是规训还是独立,是好妈妈还是坏妈妈,这些你都分不清了,也不需要去分清。
你就是感觉很轻松、很温暖、很可靠、很美好,就是一种让你又哭又笑的女性本能,一种原生的女性力量。
她也愿意为你兜底,但不以牺牲自我为代价。
就像宋佳面对观众,听取“妈”声一片,欣然表示:
如果我的角色能给你们这样的感受,那我是非常开心的,因为我觉得那是一种能量。
这就是《好东西》里的“好东西”——
“妈味”不再是原生家庭毒性的副产品,而是建立在新的家庭结构和社会认知中新的女性力量;
不再“是妈妈是女儿”,不再是单一扁平且僵化的某种象征,而是无关任何标准的完整的自我主导与自我定义。
是否生育,是否走入婚姻,是否独立工作,是否“恋爱脑”,是否养育儿女,这些决定、这些游戏规则都应该建立在女性自己的生命力和价值感之上。
事实就是,无论影视里,还是现实里,“妈妈”都能主导自我了。
当我们能自己去定义、成功还原出妈味原本的美好,女演员自然不再畏惧演妈会给自己带来束缚和贬值,而是更积极去应对和扩张“妈味”的价值。
飘相信,新的游戏建立后,妈的多重宇宙会在现实中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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