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爷爷
作者:方方
南京爷爷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才四岁,那是1959年的夏天,已经在武汉定居的父亲和母亲利用暑假之便,带我和三个哥哥回南京探望爷爷和婆婆。
那时爷爷一家还住在晒布场五号,因为父亲从没有提及过我的祖父,故而我小时候都一直以为南京爷爷就是我的爷爷。
及至许多年后,才晓得南京爷爷汪辟疆是我祖父的哥哥,而我的祖父汪国镇则在很久以前即被日本人杀死了。
我出生的那年父母和南京爷爷住在一起。后因家中人多房少,我们家租住进爷爷隔壁的房子晒布场二号,那是著名诗人、哲学家宗白华先生家,南京爷爷与宗先生当时皆为南京大学的教授。
对于南京爷爷我所知道得实在是太少太少,爷爷死的时候,我才上小学四年级,其时正值“文革”前夕。
此后,大家都生活在“文革”的波谲云诡之中,做父母的想起自己祖辈的成分便战战兢兢,又何曾敢对儿女们谈起往事?所以,我除了知道爷爷是一个有名的教授,出过一本《唐人小说》的书,毛笔字写得非常之好并且是用左手书写而外,其他的几乎全都不知。
直到我上了大学之后,才从母亲嘴里略知一二,而更多的内容,却是从堂姐令美提供的资料中获悉。
南京爷爷1887年出生于江西彭泽县黄花坂老湾汪村。彭泽是一个有着悠久文化传统的地方,最著名的传说便是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去了彭泽县令之职。
汪家从安徽迁去江西后,到爷爷这一辈已不知是第十几代传人。据说家乡的族谱上把每一代的来龙去脉都记得很清楚,只是我们远在异乡一无所知而已。
在彭泽这块土地上,汪家祖祖辈辈出了不少的读书人,据说有一个祖先还中过状元,彭泽县志上亦记载过此事。
南京爷爷五岁开始读书,因其秉性聪慧,能过目不忘,深为塾师喜爱。20世纪初,他的父亲际虞公到河南做官,便带他去了身边,同去的还有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爷爷汪国镇。
南京爷爷在十七岁时考入了河南客籍高等学堂,并于二十一岁时毕业于此。次年便被保送北京京师大学堂,他的弟弟汪国镇亦在京师大学堂读书,但我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是否同年入学,所知的只是南京爷爷在那里专攻中国文史。
据说学校图书馆有许多世间不传秘本,明清禁书尤其之多,南京爷爷在那里研读不忍释手,曾写了六七本阅读笔记。
这一段历史,作为后人的我们,相距的确是太遥远,南京爷爷在这期间有过什么样的轶事,我想现在恐怕也没人知道。
南京爷爷毕业后曾一度去上海,在上海他结识了不少文人朋友,像苏曼殊这样的诗人,南京爷爷也都有过交往。后因他的父亲去世,回家守制三年。
想必在这三年中,南京爷爷读尽了家藏书籍,否则他又是怎样度过那一千多个寂寞岁月呢?三年后,他到南昌省立二中做国文教员,然后又在熊育锡创办的江西心远大学做文科主任。
1925年,南京爷爷因校事再度进京,因了章士钊的坚留,在北京教授女子大学。之后的一段岁月,他又因第四中山大学之聘,而至南京,教授目录学、诗歌史等课。
此后,他就一直留在了南京,而学校几易其名,即为现在的南京大学。南京爷爷在这里一待便是三十八年之久,一直到他去世。
在我的印象中,南京爷爷有一头短硬短硬的白发,常抑扬顿挫地用他变了味的乡音唱诗。在南大期间,爷爷经常与黄侃、汪东、王伯沆、胡小石等诸多教授一起,登高望远,饮酒赋诗。
我曾经读过程千帆先生写的一篇文章,其中便说到他们这群教授当年的“文酒登临之乐”。
其中一回,有七位先生去鸡鸣寺集会,一时兴起,意欲作诗,却于没带笔墨,于是便找鸡鸣寺和尚讨得一支破笔,在两张毛边纸上笔写就,每人四句,联成一诗,为《豁蒙楼联句》,此诗至今仍被收概。
像这样的雅事,想象当时书生意气之情景,又是何等令我等后辈俗人羡慕!
1957年我离开南京时,浑然不知南京人事,但1959年父母带我回南京看望爷爷时,我才对爷爷和爷爷的家留下了印象。
爷爷在南京的房子当时有三层楼,爷爷住在一楼,他的房间和婆婆的房间门对门。爷爷总是坐在侧门口,每当我路过那里,他便抬起腿一伸,在门口架起一道栏,不让我进门,直到我急得意欲放声悲哭时,他才哈哈大笑着收回他的腿。
爷爷管我叫小妹,他浓厚的江西口音使得这“小妹”二字变成了“肖妹”。爷爷每天要喝牛奶,我的小哥哥自小嘴馋,总是到他的房间想要讨牛奶喝,而爷爷却故意逗他,偏不给他喝,只给我和我二哥喝。
有一天小哥哥忍无可忍,一怒之下摔了爷爷的碗,爷爷立即像个小孩子一样叫了起来:“赔我的宝碗!赔我的宝碗!”
我的小哥哥听说这是宝碗,便如同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脸都吓白了。
这件事,后来是我家里谈起南京爷爷来,常常要提的事,大家总是说小哥哥还欠着爷爷的一只碗。
南京爷爷虽是父亲的伯父,但父亲对南京爷爷有着情同父子的感情。
或因为父亲在上海读书常去南京之故,也或许是因为祖父去世过早父亲以南京爷爷家为己家之故,总之父亲的生活里充满了南京爷爷的烙印。
父亲喜欢古典文学,常同南京爷爷信来信往谈诗论词,爷爷亦经常开出书目甚至亲自寄书来指导父亲的阅读。
爷爷编写的《唐人小说》父亲读过好多遍,书上布满了他阅读时勾勒的红线以及他作的眉批。
每当我和小哥哥吵着要父亲讲故事时,父亲便把唐人小说里的故事一个一个地讲给我们听。讲完都要说,这是爷爷《唐人小说》里的。
因了父亲这句话和他讲述的那些有趣的故事,《唐人小说》便成为我最早阅读的古典文学作品。
有一年,爷爷中了风,半身偏瘫,但他仍然坚持著书立说。右手不能写字,便用左手写,他用左手写出来的字同样潇洒漂亮。
他给父亲的信后总是落有“方湖左笔”四个字。父亲常常在家说爷爷这样一个老年人,人都中了风,却还这样坚持不懈地读书学习,而且用左手练出那么一笔好字,这得什么样的毅力才能做到呵。
父亲说这些话时总是感慨万千,然后便要求我们当以南京爷爷为榜样。爷爷坚韧不拔的精神,真是不知不觉地影响了我们的一生。
南京爷爷同父亲有过许多通信,信都是毛笔所写,“文革”期间,父亲把这些信装进麻袋,藏在厕所的顶上,这使它们逃过了“文革”的劫难。
这些信我大多都读过,小时并不觉得如何,成人后便能感觉到信中满是爷爷的纯真善良。
大约是1962年,南京修路,晒布场爷爷自家的房子要拆了,国家拟另盖一栋房子给爷爷一家居住。这期间,爷爷一家必须住一段时间的过渡房,等新房盖好再迁入进去。
对于爷爷这样一个大家庭,这是件很麻烦的事,但是我在爷爷给父亲的信中,看不到爷爷有半点的怨言,倒是满纸的欢欣。
一信说:“我近时已经移寓南大宿舍鼓楼四条巷二十六号,晒布场五号之屋因东海路开辟已经拆去,非但我屋即宗白华与前王晓湘熊纯如汤用彤宅都已让出。将来此路为沪宁之第一条最新最美之大马路,当与北京媲美可断言也。新宅已在峨眉路正式动工,其地左玄武右鸡笼(即北极阁),前林后岗,风景极佳,适宜住家,较之珍珠河旧宅更为优胜。”
因为父亲是上海交大土木建设专业毕业,在新房修建期间,爷爷便希望父亲能去看看房子的结构情况。父亲便专程去了一趟南京,父亲认为新房比之老房子结构合理,更适宜于居家生活。
后来爷爷搬入新宅后,果然甚觉满意。爷爷在来信中说:“我自问无德于人,年来蒙党与政府格外照顾,又不能稍竭绵薄替人民有所尽力,居之有愧,真不知如何来报答也。”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真诚呵。
爷爷的新房子是一栋二层西式带花园的楼房。
据说60年代时,爷爷做政协委员,因中风半身不遂,好几次小组讨论会都在那栋小楼里召开,“补白大王”郑逸梅在《文汇报》上写过《汪辟疆筑屋峨眉岭》文。
但是在爷爷去世三十年之后,他的房子却在近年被强行拆除,既不属于市政扩路建设,也非重点工程需要,仅仅只是一家区房地产公司要建一栋商品楼而已。
伯父汪越曾多方呼吁,希望能将这栋私宅保留下来,但却未能成功。坐落在峨眉路上爷爷的那栋小楼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这大概是九泉之下的爷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倘能想到,他又该是何等的痛心。
南京爷爷死于1966年初,有幸逃过“文革”一劫。听堂兄堂姐们说丧事办得很是隆重,到处都堆着花圈。
只是1972年我去南京,亲戚们带我去雨花台望江坡公墓为爷爷扫墓时,已经想见不到当年的隆重之景了.爷爷坟头的石碑被造反的南京大学的学生砸倒在路边,一捧黄土覆盖了爷爷慈祥的面容。
我们再也见不到他的容颜,亦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是在我们的心里,爷爷却是永远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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