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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维钢/文

很久很久以前,东方有一位君主,请求所罗门王赐予他一个座右铭。他希望这句话无论是逆境还是顺境时都能用上。所罗门给他的座右铭是:这也将会过去(This too shall pass)。

没错,这也将会过去。成功会过去,失败也会过去。激情会过去,懊恼也会过去。顺境会过去,逆境也会过去。不管你正在经历什么,别忘了,这也将会过去。

科学研究结果支持这个道理:这也将会过去—就算那个局面还没过去,你的心态也会过去—因为你会习惯化。

沙罗特和桑斯坦的新书《屡见屡鲜》,讲的是对一种“日用而不知”的心理学现象的最新研究。这个现象就是“习惯化”。

简单说,就是对于常见的事物,你会逐渐失去反应。

咱们中国有句话叫“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市不闻其臭”,就是这个意思。哪怕这里一直都有种很强烈的味道,你在这儿待久了也就闻不到了。

从微观脑科学上讲,你刚接触一个新环境,神经元会很快、很高强度地向你报告周围的信息;而你一旦待久了,即便那些信息仍然存在,神经元传递信号的频率也会减少。

一个更宏观的解释是外界的各种物理信息要变成大脑能理解的信号,需要转导蛋白形成所谓“离子通道”,而离子通道对外界刺激的响应,并不是由刺激的强度决定的,而是由刺激强度的“改变”所决定。

没有改变,你就会习惯化,你就感觉不到。

这个道理你早就明白,但是我敢说,人们普遍不知道其中动力学过程的细节,以至于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习惯化对我们很有用,但也会让我们做出误判,从而错过改变的机会。尤其是你可能正生活在一个不好的环境之中,你习以为常,殊不知你可以改变。你需要“再看一眼”。

再好的东西,你也会因为习惯而厌烦

我们经常听到一些八卦,比如娱乐圈里那些令人遗憾的夫妻关系。两个人都是特别好的人,长得漂亮素质也高,当初也是一对金童玉女,上演过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应该过得非常幸福。怎么结婚没几年,就分开了呢?

在婚姻专家眼中,这属于人之常情。普遍的规律是结婚一开始的确会让你感到很幸福,会比结婚前幸福,但这种幸福感只会持续大约两年左右。两年之后,夫妻间的亲密感和舒适感还会持续增加,但是激情和兴奋感,特别是性兴奋会减少。习惯化消灭兴奋感,审美疲劳。

婚姻不能做实验,但是科学家可以用别的实验类比。美国有个经典主食叫“奶酪通心粉”,很多人喜欢吃。实验在一周的时间内,让一群喜欢吃奶酪通心粉的人每天都吃这个,你猜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你觉得特别好吃,但到后来,你就越来越不想吃了。你说你吃腻了,其实你是习惯了。

习惯化是演化给我们的设定。正因为这个设定,我们才能对生活保持进取心。不管你已经取得多大的成就,你都会因为习惯化而觉得不过如此,于是开始追求下一个成就。试想如果公主和王子结婚后真的“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每天看着对方傻乐,那似乎也是不对的。

这个原理能解释很多事情。举个例子,花同样一笔钱,如果是购买一段体验,比如去度假、去一个好餐馆吃顿饭、去看一场体育比赛或者听场音乐会,它带给你的幸福度会比购买一个东西要高。以前我们觉得这是现代人的新追求,但沙罗特和桑斯坦在这本书中提供了一个更深的解释。

幸福度的高低是人们事后的反应。刚刚花了钱的那一刻,其实你得到一台新冰箱和去马尔代夫度假的快乐程度是一样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冰箱会让你习惯化。它就在你家厨房,你天天看,默默地就觉得它不过如此。而美好假期的回忆却变得越来越鲜明,根据峰终定律,你记住的都是其中的高光时刻。

这就和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那段话的意思一样: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我们只是习惯了天天在眼前出现的那个。

快乐来自不完全的、间歇性的欲望满足

经济学家提勃尔·西托夫斯基(Tibor Scitovsky,1910 — 2002)以深入研究人类幸福和消费之间的关系闻名,他有一句名言:“快乐来自不完全的、间歇性的欲望满足。”

咱们先说“间歇性”满足,也就是把好的体验分成几个阶段,中间插入时间间隔,而不是一次性全部体验完。这种做法允许你在不同时间段享受相同的体验。既然持续和频繁的体验会导致习惯化,那我们就用间歇避免习惯化。

还是那个吃奶酪通心粉的实验。另一组受试者是每周只吃一次,连续吃了很多周。结果他们对这道菜的喜爱程度没有下降,每次吃仍然觉得那么好吃。

所以,良好婚姻的一个秘诀是夫妻要有适当的短暂分开。尤其是女性,如果结婚后就成了家庭主妇,每天都在家,面对同样的环境,跟同一个人大眼瞪小眼,那你家的条件再好、这个人长得再帅,你也会厌倦。而如果这个女性有工作,最好偶尔还能出差几天,那每次回家都会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婚姻和生活。

这也就是所谓的“小别胜新婚”。研究认为,增加配偶在彼此眼中的吸引力有两种最有效的方式,短暂分开是其中一种。

你看这个方法简单吧?但是人们往往意识不到。比如说你非常喜欢听音乐,现在要听一场音乐会,请问:你希望把音乐会一口气听完,还是希望有一段中场休息时间呢?

99%的受试者认为中场休息会让他们的体验变差。他们认为一气呵成从头听到尾才是最过瘾的。他们错了。

现场体验报告表明,有中场休息的音乐会的受试者,会愿意比没有中场休息的对照组多花一倍的钱再来听音乐会。这是因为中场休息打破了习惯化。不管你在休息时间做什么,你都能带着更新鲜的感受重新开始欣赏音乐。

而所谓“不完全”满足,指的是没有一次性彻底探索明白,这个事物仍然保留一定的神秘感和未知感。

增加配偶吸引力的另一个有效方式,是在一个陌生的场景中观察他/她。可能你这一次是从远处看,或者他/她正在与一个陌生人深入交谈。你从旁观者的角度,重新认识这个人,发现他/她身上原来还有这样的特点。

当然,再好的夫妻也不可能百分百了解对方,但是如果你想保持吸引力,就要主动增加一些神秘感。双方应该不断成长,常常有新的特点出来才好。

在一项关于游戏的实验中,研究者要求参与者每隔几分钟报告一下自己的快乐程度。结果是,最快乐的时刻并不是他们在游戏中大获全胜或者赚到最多钱的时候(那时候当然也很快乐),而是玩家正在学习游戏的玩法、探索游戏设定的时候。

对比之下,如果一下子就掌握了游戏的所有信息,很快就能完成游戏任务,人们会报告不喜欢这个游戏。

沙罗特和桑斯坦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中年危机。人在年轻时不断成长,总能学习新事物,到了中年,生活变得固定,每天重复同样的模式,当然就容易产生厌倦甚至抑郁之感。

前几年流行一句话叫“小满胜万全”,认为事业不要做到顶峰,要“花未全开月未圆”才好—那其实是认知错误。当时谁知道这是圆满还是没圆满?马斯克的业务那么大,他是满了还是没满?“小满”纯属玄学。

你真正需要的不是小满,而是持续的探索和学习。

不快乐的事最好集中起来一次性做完

假如你要做个大扫除,大约需要30分钟,其中还包括清理马桶,你打算怎么干?调查表明,绝大多数人认为这种活儿最好在中间留出一段休息时间,但他们错了。现场实验表明,一次性把活儿干完才是最好的体验。

现实是,只有前几分钟是最难熬的,然后你就习惯了。在这种情况下,“习惯化”是你的朋友。

再假如,你对现在的生活不太满意,想换一个工作,或者干脆换一个城市生活,又或者你想结束一段关系。但是你又很担心,真到了新的环境,自己会不会不适应。

研究表明,一开始你的确可能不适应。美国的数据是,各个行业的员工入职新公司,都有1/3乃至40%的比例会在6个月之内离职。你到了一个新工作地点,面对新同事,接触新的企业文化,使用新的工作方法,这些确实很难适应。你会渴望回到过去。

但是,只要你能多坚持一段时间,再过几个月,你会发现当初的那些难处其实也不算什么,你习惯了。6个月之后的离职人数总是远低于前6个月。

用中国的老话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历史经验表明,人对困难环境的适应度是非常高的。

沙罗特和桑斯坦在这本书中提到,新冠疫情期间,很多国家要求人们上班、上学都在家进行,生活方式彻底改变。从2020年3月美国实行非必要不外出开始,研究者调查发现人们的幸福感明显大幅下降,各种心理问题随之浮现。但是仅仅过了几个月,虽然生活状况没有改变,还是非必要不外出,人们的幸福感……却普遍反弹了!回到了疫情前的水平。

你被要求基本上只能待在家中,外面是疾病和死亡的威胁。可是你并不怎么难受,因为你习惯了。

我还可以再提供一条历史经验。二战期间,德国几乎每晚都对伦敦进行轰炸。伦敦每天都有人死亡,必须实行灯火管制之类的战时措施,你可能会想象伦敦人过得非常悲惨。那的确不是正常的日子,人们出门都要拿个防毒面具,而且人人都带个小小的身份牌,这样万一被炸碎了,别人好知道自己是谁。有些人认为,那时候大部分伦敦人都生活在地下掩体里。

但实际情况是,伦敦人在断壁残垣之中过着相当正常的生活。人们就在自己家床上睡,你炸就炸吧,无所谓了。人们甚至在天黑以后还照常去餐馆吃饭,而且还会去俱乐部听爵士乐。伦敦人的幸福指数,似乎并没有因为死亡的威胁而下降。

就算坏局面还没过去,你的痛苦感也会过去。

所以你不应该害怕任何局面。这个道理你早就明白,但人们总是低估它的有效性,尤其是在那个局面尚未发生的时候。

幸福不是被动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东西

有研究表明,在度假旅游开始后的第43个小时,人的快乐感达到顶峰。那时你已经到达目的地,也安顿好了,正在积极探索,所以感觉特别快乐。之后你的快乐感会有所减少,因为你对那个地方开始习惯了……考虑到这些,如果你每年有两周的假期,你应该分成两段,去两个不同的地方旅游,中间间隔几个月,而不是一次性在一个地方待两周。这就是“去习惯化”的道理,其实也就是我经常说的“喜欢+熟悉= 意外”。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与人相处也是如此。哪怕是夫妻俩,太熟了也不幸福,最好保留一点儿新鲜感。就如同纳兰性德词里说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如果我们每次见面都像第一次相识那样互相欣赏,该有多好。

接下来的两句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可为什么当初那种美好的感觉后来就变了呢?难道说人心就是善变的吗?

其实不是心变了,只是习惯了。去习惯化很简单,你只需要主动变一变,提供一点儿新鲜感,哪怕只是在习惯化的过程中增加一点点间隔都可以。

我认为这里有一个更重要的概念:人应该主动调控自己的幸福感。幸福不是被动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东西,你可以主动寻找它。

(作者为科学作家;本文为《屡见屡鲜》一书推荐序)

责任编辑:刘锦平 主编:程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