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米
上世纪九十年代和两千年初的好莱坞电影里,大部分女主角换谁演都差不多,只有极少数女演员很难被取代,其中就有凯特·温斯莱特。
人们在讨论演技的时候有时候会忽略一个简单的事实:表演这门「手艺」的工具是身体,从演员的嗓音表情到肢体语言都算。千人一面的好莱坞女主角们每每在银幕上透露出对身体的不自在,这不是演员个人的问题,花瓶的意思不是说她演技不行,而是根本不给她发挥。
当银幕上的女演员必须符合单一的审美标准,角色又只是扁平的装饰品时,她们的「工具箱」里就只剩下了随着时间推移不断贬值的皮相,她们的焦虑是观众看得见的。她们的演出不得不成了穿着小鞋的取悦。
温斯莱特的魅力有很大一部分就在于她在自己的身体里相当自在。
对于女性来说,这一点非常难做到,就算不是女明星,很多女性都经历过对自己身体容貌不满的阶段,甚至无时无刻不在社会营造的完美女性形象面前自惭形秽。
好莱坞电影没少贩卖这种女性形象。温斯莱特从《泰坦尼克号》起就不是标准的好莱坞女主角身材,露丝企图自杀险些跌下船那场戏,多少观众担心杰克救不起露丝?
《泰坦尼克号》(1997)
这么多年过去,温斯莱特也没有像詹尼弗·劳伦斯等女演员那样一边喊着满不在乎一边逐渐向标准体型靠拢,她演过不少聚焦女性情欲(而非剥削女性身体)的电影,从来无惧裸戏,她对身体和容貌的自在态度给她的表演大大加分,也让她远离了很多平凡的角色。
现在回头来看《泰坦尼克号》,当年的特效卖点早已死在沙滩上,还立得住的反而是表演。除了一众出色的配角,温斯莱特的表演证明当年的奥斯卡女主提名实至名归。她在有限的银幕时间里把一个剧本里不算太深入的逃婚女孩演绎得相当可信。
「泰坦尼克号」沉没了,露丝却得到爱情和自由,把整部电影看成一个美国上流社会女孩挣脱枷锁的故事也完全合理。
露丝出场的第一个镜头就是经典,詹姆斯·霍纳的主题配乐一起,银幕上出现了即将起航的「泰坦尼克号」,穿着条纹套装的露丝下车,她的脸从宽大的帽檐下露出,表情很快从惊叹过渡到故作挑剔,火红的头发透露出一股桀骜不驯,第一句台词还没出口,已经浑身是戏,让人关心她的故事。
其实迪卡普里奥和温斯莱特在演《泰坦尼克号》之前都是经验丰富的演员了,但前者还在「跑量」的阶段,后者虽然作品数不多,但已经因为李安的《理智与情感》得过奥斯卡最佳女配提名,再之前有部更值得一提的《罪孽天使》,把她从海选里挑出来的是「新西兰新锐导演」彼得·杰克逊。
《罪孽天使》(1991)
这个时期的温斯莱特常常是叛逆自信的青年女子,嗓音又尖又亮,《泰坦尼克号》同属这一时期的作品,《罪孽天使》里她演协助好友弑母的少女,银幕上少见这样结实健康、昂首挺胸的青春期女孩,我们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每一个动作都散发着旺盛活力的温斯莱特。
《罪孽天使》(1991)
温斯莱特再次引起广泛关注时已经变成了《革命之路》《朗读者》《身为人母》,和迷你剧《浮世幻生》里压抑、忧郁,身怀秘密的中年女子。错过了她转变时期作品的人可能会惊讶于她对裸露和性场面的自如态度,看惯了遮遮掩掩的好莱坞商业片处理方式的观众可能大感刺激。
《革命之路》(2008)
其实在《泰坦尼克号》的巨大成功之后,温斯莱特就主动放弃了《恋爱中的莎士比亚》和《安娜与国王》这类能见度较高,却比较传统的好莱坞制作,她在简·坎皮恩不太成功的电影《圣烟》和看起来中规中矩的传记电影《长路将尽》里都有大胆的裸露镜头,我们看到的不是抽象完美的女性身体,而是会愉悦会痛苦,但绝不羞耻的身体。
《圣烟》(1999)
这个时期,软科幻爱情片《暖暖内含光》里发色多变的克莱门汀是对温斯莱特早期自信少女角色的一次成功回归。而且这种梦幻般的精灵女孩她之后也再没演过,温斯莱特告诉我们所谓的精灵感并非只有身材轻盈者的女演员才能办到。
《暖暖内含光》(2004)
「压抑主妇/神秘中年女子」类的作品给温斯莱特带来了最多赞誉,包括《朗读者》的一尊奥斯卡女主。这些角色基本可以看作平凡女性通过追求欲望找到自信的故事。
《朗读者》(2008)
这些女性无论国籍,如果不是目不识丁,起码也不是知识分子,她们的自我觉醒是通过追求欲望(情欲或对金钱、尊重的渴望)来实现的,大胆表达自己的欲望,往往是这些平凡女性脱离平凡的开始。
虽然温斯莱特在《长日将尽》里演过作家,但她也只负责演年轻时大胆表达爱欲的部分。哪怕在质量普通的《情动假日》和伍迪艾伦的《摩天轮》里,温斯莱特的表演也是不普通的,再平凡的女子在她的演绎下都能逐渐散发光芒。
《摩天轮》(2017)
与此相反,温斯莱特在波兰斯基的《杀戮》里演一个有头有脸的中产阶级职业女性,这部改编自舞台剧的电影保留了原作的结构,场景几乎就是家庭室内,两对因孩子间发生的纷争聚到一起调停的夫妻在一个下午从文明有礼到撕掉最后一片遮羞布,别致紧凑,每一个演员的表演都可圈可点,温斯莱特则贡献了四个顶尖演员当中最身体化的演出:张口大吐、不断作呕、摔烂人家的郁金香。
《杀戮》(2011)
近年温斯莱特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两个「吹哨者」型的配角。《史蒂芬·乔布斯》是温斯莱特争取来的角色,她饰演「苹果」的营销主管,在乔布斯犯浑的时候骂醒他,编剧艾伦·索金也只给她写了一场有所发挥的争执戏,她因此第三度得到了奥斯卡女配提名。
《史蒂芬·乔布斯》(2015)
索德伯格的群像电影《传染病》刚上映的时候反响平平,相信后来在每一次大型传染病事件时都有人重温,温斯莱特饰演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官员,她冷静地给乱成一锅粥的政府官员解释疾病常识,她在片中提及的R0(基本传染数),以及「一个人平均一天摸脸两到三千次」的冷知识都让我记到现在。
《传染病》(2011)
温斯莱特或许也给后代女演员带来了一些影响,去年我还惊喜地发现了影坛「小温斯莱特」——她的同乡弗洛伦斯·皮尤,从电视剧《女鼓手》、恐怖片《仲夏夜惊魂》到让她提名奥斯卡女配的《小妇人》,都可以看到温斯莱特的影子,没有科班的匠气,对自己的身体十分自在,甚至她的出道作《坠落》也和温斯莱特的出道作《罪孽天使》一样以女校为背景,相信又是一个无法被轻易取代的女演员。
《坠落》(2014)
温斯莱特和西尔莎·罗南的女性情谊电影《菊石》,两位天才型的女演员擦出了火花。她们刚好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性,那就是在主流电影体系对女星身体掌握有某种话语权时,她们依旧对自己不同于主流的身体、表演无比自信。
《菊石》(2020)
温斯莱特的难以被取代是结果,但这必须要有她认定自己就是「难以取代」的那一个作为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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