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新镇小茂 | 文
复制与粘贴就是艺术，复制与粘贴就是生命。
1919年，法国艺术家马塞尔·杜尚以某种未曾设想过的道路改写了艺术的定义。甭管这幅画在当年被骂得有多惨，但背后的艺术理念可能是最具商业价值的。
《L.H.O.O.Q》
原因很简单——重复。达芬奇能不能复刻出第二个《蒙娜丽莎》不好说，但杜尚是真的能批发生产《泉》。他将艺术从条条框框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让其变换成为一种难以定义的思想。非要找些特征，那就是反抗和嘲讽，混乱和非逻辑，无目的性和表演。
杜尚，他身后的小便池就是《泉》
当然，人们后来还是创作出了一个词来形容它，便是“达达主义”。
第二位意识到复制粘贴价值的艺术大师，名叫安迪·沃霍尔。上世纪50年代，美国已经发展到了人类社会史无前例的消费主义时代，比起上流人士喜爱的82年拉菲，批量生产的可口可乐才是时代主流，甚至足以打破阶级壁垒。
为什么呢，因为总统爱喝可口可乐，你爱喝可口可乐，街边流浪汉也爱喝可口可乐，任何人喝到的可口可乐，风味都没有任何不同。安迪·沃霍尔便意识到，可乐如此，艺术未尝不可，社会大众的趣味在被一批批复制，且成本最为低廉。于是主打重复的“波普艺术”诞生，甚至影响了一个时代。
复制与粘贴就是艺术，复制与粘贴就是生命——以上可以解释这句话的前半段，至于后半段的含义，我们留到文章最后再做解答，接下来先进入主线剧情。
百度贴吧里，有一个号称最难被攻破，也最混沌、抽象和魔怔的贴吧，叫复制粘贴吧。
顾名思义，此吧的所有内容，就是复制粘贴网络烂梗。那些你耳熟能详或未曾听闻的、时下流行或早已被人遗忘的一切烂梗文案，都能在这个吧里找到，简直就是网络厕所届的卢浮宫，亚文化领域的诺亚方舟。
可以说，里面没有一个是广义上的“正常人”，也没有一个帖子能让人正常交流。如果说弱智吧只是一群极具幽默感的天才在COSPLAY弱智，那复制粘贴吧才真的是一群疯子在复制粘贴。
在复制粘贴吧冲浪一天的体验，大概是这样的。早上九点睁开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准时收看“一根华仔”新鲜出炉的赛马娘恶搞二创。
但是下一楼，话题就拐到了科比乘坐的西科斯基S76直升机。
中午太阳凌空，于是你能看到隔壁金将军为模板的变体文案。
到了晚上，最适合用来结束一天充实生活的，自然是赞颂原神如何伟大的长篇圣经。
复制粘贴他们自己的话讲：复制粘贴吧无论发什么，回复都是一些不知道从哪里粘贴来的内容。上一楼在说原神怎么你了下一楼就在何为梦泪。有纯粹抽象的黄豆表情，也有纯粹不抽象的白斩鸡烹饪教学。主打一个上下文毫不相关，回复和主题的相关程度高达0%
所以，试图在这个吧进行正常交流，就像你把一枚石子投入巨大的粪坑，溅起的只有屎尿屁，亦或者母猪的产后护理方法。
这场内核模糊的狂欢派对，不在乎任何一个人，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不同的人群，用不同的烂梗，传递着毫不相关的情绪和价值观。他们管这叫混乱，而混乱意味着公平，混乱意味着熵增，混乱就是宇宙至高无上的终极自然法则。
如果说这些人只会Ctrl C+V，其实也不对。他们引以为傲的，就是复制粘贴的同时，加入些许微创新。像是把多个烂梗像弗兰肯斯坦般拼接缝合、丢进谷歌翻译器反复折磨20遍、将原版顺口溜改编成古诗词三字经......
所以，参观复制粘贴吧的乐趣之一，在于一种随机性，永远猜不到下一页看到的会是什么文字。它的原理和抖音小红书类似，只不过信息维度递减，从视频到图文再到文字。
把它当成一个单纯放松大脑的平台，其实未尝不可。人大脑内的海马体，负责将短期记忆转换为长期。但它也是大脑中最容易缺氧的部位，任何的精神压力、熬夜等都可能导致海马体疲劳。
但哪怕是短视频，也总会让人想要记住些什么，成瘾性强，又无法让人真正的放松。唯独在复制粘贴吧，你可以任由垃圾信息进出大脑，让灵魂回归虚无，让海马体浸泡在LCL之海。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记忆，也什么都不需要思考。正因为它的无意义，所以当你玩梗时，能卸下所有负担。
这里也像是位于挪威极北的斯巴尔瓦全球种子库，储存着世界各地的农作物种子，无论是否已经被人类淘汰。如果你突然想起一个曾流行过的网络烂梗，却发现百度引擎已经搜不到，直接去吧内搜索，反而很可能找到原文。
有人评价，复制粘贴吧代表了互联网的终极形态。这里每个人似乎都在说些什么，但从来没有人关心别人在说些什么，大伙只是自顾自地发癫。它所表现出来的东西跨越了时代，跨越了人的理性思维——但并非以精神病者的面貌示人，而是一种被投入黑洞中无法挣脱的疯狂，以及从个体行为开始扩散，向人展示了一个永远无法理解的陌生世界。它本身的存在，也许就比全世界都来得更荒谬。
直白地说，进入这个吧，你就不再是个正常人了，怀疑也随着疯狂的蔓延而逐渐深化。因为你无法相信一个疯子的言行，当然，别人眼中的你也是一样。
若交流变得无意义，背后其实是一种悲观主义和虚无感。
无论是赛马娘、原神、科比地狱笑话、孙笑川、地雷女、火影手游、常熟阿诺......所有的烂梗，其实最初都源于强烈的矛盾和情绪。无数人把现实中的人格思维全盘代入到互联网中，经过无数次激烈的争吵，最终凝结成网络圣经，然后被人遗忘，成为复制粘贴吧随处可见的、毫无灵魂生气的行尸走肉。
那么，意义到底是什么？
没有意义，可能这就是一种文化野蛮生长的方式，种子盛开后，就不属于任何人，又能被任何人摘走。一个醉心研究岩井俊二风格摄影技巧的年轻人，也可以没事复制粘贴烂梗，在QQ群发语音大喊“全体目光向我看齐”。若复制粘贴，能让烂梗纯粹地成为我们的娱乐工具，而非戾气的互相讨伐，背后的无意义，也未必都是消极的东西。
当你什么都不在乎，就没人能伤害你。所以很多人觉得，复制粘贴吧是全网最难被攻陷的贴吧——因为你没法让一个本来就无序的地方变得更无序。
最后，来解释文章开头那句话的后半部分。
“囚徒困境”是博弈论中最著名的例子之一，大致是这样的。假设警方抓了两个人，将二人分开审讯，并给犯人开出相同的条件：
如果两人都选择沉默保持合作，那么两人都将服刑一年，获得较轻的惩罚； 若其中一方选择背叛，背叛者将无罪释放，沉默者将服刑十年，获得最重的惩罚； 若两人都选择背叛，则两人都服刑六年，获得中等的惩罚。
对于囚犯而言，这基本上是个无解死局。从共同利益的角度出发，保持合作自然是最佳选择。但人毕竟都是利己的，无论对方选择合作还是背叛，只要我选择背叛，都能寻求到最大的自身利益。
当然现实生活中，我们会遇到一次又一次类似的选择题。于是衍生出了“重复囚徒困境”，也就是连续多次进行的囚徒困境。
如何在重复囚徒困境中获得最大利益呢？答案可能完全出乎你的预料。美国政治学教授罗伯特·阿克塞尔罗德在《合作的进化》一书中以组织的两轮“重复囚徒困境”竞赛为研究对象。书中设计了许多对战策略，比如永远背叛、永远合作，以及许多更复杂的算法。
然而结果发现，在两轮竞赛中胜出的都是最简单的策略：“一报还一报”。
一报还一报，便是开局选择合作，然后模仿前一轮对方的选择。如果对方背叛，那我下一回合也背叛；对方合作，那我下一回合也合作。简而言之，就是复制粘贴。
生存的正确答案就是复制粘贴，DNA的形状是双螺旋，细胞增殖的方式是自我分裂。所以说，复制与粘贴就是艺术，复制与粘贴就是生命。
某天，当你发现曾经那个怀珠抱玉、染翰成章的自己消失不见了，变成了一台复读机，不用太惊慌。可能你终于找到了一条最简单有效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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