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话是文章的主要项目的一种,在叙述文里,常常少不了会话的穿插,有些还是通篇都用会话的。议论文、说明文、记述文、抒情文等,因为通常只是作者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文中的人物没有开口必要,所以用到会话的机会也很少。但是,倘使议论,说明,记述,抒情而又兼有叙述的性质,则也仍旧还有夹用会话或全用会话的,古代的如《论语》《孟子》《前赤壁赋》等,新文学里如鲁迅的《狗的驳诘》《死火》《过客》,茅盾的《杂记一则》等,都是这一方面的例子。
就大体说,会话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直接的,例如:
“是从哪里来的呀?”她问道。
“火线上。”
“你怎么啦?”
“挂彩了。”
——芦焚《无名氏》
还有一种是间接的,例如:
……后来我也在临时市场里走了一转,正想吃一碗红薯汤,广东朋友忽然跑进来找我,说飞机要来了,站长叫乘客们往各处躲避一下。——巴金《从广州到乐昌》
这里的“广东朋友跑进来找我,说飞机要来了”,本是一段直接的会话,而“站长叫乘客们往各处躲避一下”,虽自“广东朋友”的口里说出,原来也当然是一段直接的会话,不过一经作者转述,终于由直接的变为间接的,失去会话原有的语气和形式,和上下文调和起来,混成为一种口气了。
在普通的会话里,直接语可以转成为间接语,间接语也可以转成为直接语,主要的是随着需要来决定。下面这两段文章,虽然会话的语气有直接和间接的分别,但意义却是完全一般的:
一、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鲁迅《狂人日记》
二、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我今天仿佛很好,我说是的,他又告诉我今天请何先生来给我诊一诊;我答应了。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
大抵不需要特写的场面,宜于用间接会话来叙述,倘要仔细描写,这就非用直接会话不可了。所以通常的所谓会话,是专指直接会话的,间接会话完全和普通的叙述文一样,没有特殊的形式,不必另行讨论。因此下面所要谈及的,也就偏于直接会话的一面。不从会话的人数来看,直接会话又有独白、对话以及多人(两个人以上)会话等等的分别。独白是没有听话的对手,自己对自己说话,也就是旧小说里的所谓“自言自语”。按照常例,以应用在戏剧里的为最多。中国旧戏里,当一个角色上场的时候,首先得自报姓名和籍贯,戏曲里多有这样的例子,如:
(生巾服上)吐凤渐称八斗才,寻诗曾上越王台;海潮欲斗霜毫健,为沐韩苏教泽来!小生阳日旦,字伯明,琼州人也。家传《诗》《礼》,名列胶庠,黄绢词新,灿烂盈囊锦绣;青灯功苦,折磨利市澜衫,负笈担簦,四方有志,乘风破浪,万里轻游,昨以访寻故旧,来至雷州,游跳数月,归兴忽来,已与同里袭吴两君相约,托其代觅归舟,挈伴回里,想必便有回话也。——《神山引曲》
以情理论,一个人决不会对着空间,自报姓名,大讲其生平事迹的,除非这个人是痴子。所以,新型的戏剧里,大都把这种地方设法避去,竭力保持着表现的真实性。但因为戏剧不能全靠侧面描写来烘托出人物的性格,一到故事限制了人数,动作又趋于窘迫时,只得仍旧利用独白,例如普式庚的《奥涅庚》里,当奥涅庚接到泰蒂娜的信,计划着怎样回答的时候,就有一段冗长的独白。这原是不得已的办法,普通的叙述文里,是不会有的。
不过在日常生活里,我们也不能说绝对没有独白,独白是有的,不过比较简短,并不冗长而已。在郁闷的时候也会有一声叹息,在痛苦的时候也会有几句呻吟,不满意于某人或某事的时候,则又有背地里的唠叨。
这些都是独白的现成的例子。
对话和多人会话都有听话的对象,在性质上并无什么不同,写法也是完全一律的,不过多人会话里因为人物较多,更须注意说话时的次序和条理,语法和口气,动作和姿势,等等,因此也必须加上较多的说明,例如:
…旅长瞪着两只闪出凶光的眼珠在眼眶里里转了两转,喝声:
“走!”
马上站起,大声喊道:
“马弁!”
太太一把将他的手拉住:“唉,天呀!你要哪里去呀!”
旅长把她的手一甩,喝声:
“你别管我!”
太太仰身倒在床上,就哭起来了。张副官赶快拿手拦住旅长道:
“旅长!去不得!不好太去冒险吧?是吧?”赵军需官也在旁拦住:
“请旅长考虑考虑一下!旅长应该保重身体要紧!旅长这样的年纪了,犯不上去冒这样的危险!重要的是先想一个办法!”
这几句话,石头似的打在旅长的心上。
旅长顿了一脚,叹口气道:
“唉!我的大势去矣!”
太太更加大声抽搐起来。……
——周文:《烟苗季》
这里是四个人在谈话,每一句话都加了说明,一方面固然是要表出谈话者的动作和姿势,另一方面,则是要指明这说话者是谁,免得彼此混淆。这在多人会话里是必要的,倘是两个人对话,除了不可少的动作的表明外,就不必再用“甲说”“乙说”,来指出谁在说话了,例如:
“阿梅,这时候我要出去一下,——”
“这么早就出去?”
“你不要多问,回头到七点钟不要忘记,把五小姐叫起来,我大半八点钟就回来的。”
“是,小姐。”
“你不要东跑西跑,提防太太会叫你。”“我知道,大小姐。”
——靳以:《前夕》
上面是两个人的应对,看语气,就可以知道一、三、五是所谓大小姐说的,二、四、六是一个叫做阿梅的丫头的对话,一来一往,并无第三个人在插嘴,所以也就无须再加说明了。
会话里加入说明,有三种不同的方式,一种加在前面,一种加在后面,还有一种插入中间,例如:
一、刘波用他的粘带着尘土的手把那只柔软的手紧紧捏着,笑问道:“你到哪里去了?”
二、“文淑,你不要误会我,我真正在夸奖你,”刘波连忙分辩道。
三、“不,不,”文淑接连地摇摆着头,装着生气的样子说,“我晓得你们都看轻我,你们都说我是味,小姐。”一巴金《火》
按照中国的老例,说明是必须加在会话前面的,刘半农在《中国文法通论》里,对于后两种就加以讽刺,认为不必要。他反对欧化。不错,这确是欧化的句法,为了使中国语法精密起见,采用一些,却也不能算作崇洋心理的表现。然而为什么是精密的呢?这理由很简单。中间前后,变化应用,就文章的形式说,可以免去“子日:学而时习之,”“子日:为政以德,”“子曰:里仁为美,”或者“宋江道,……”“张顺道,……”“李逵道,……”等等刻板的公式,展开绚烂多彩的场面;就事实说,也可以区别时间的先后,使动作和语言合拍。譬如上面第二个例子里,先写出所说的话,再加说明,以示刘波的分辩,是紧接着对方的嗔怪的;第三个例子里,把说明夹在中间,以示文淑说着“不,不,”的时候,摇着头,再说下去,到了“我晓得你们都看轻我,你们都说我是小姐…”以下,却只装着生气的样子,不再摇头了。这里,动作和语言是互相呼应的。说明的适当的安插,往往可以使动作更趋于真实,而会话的本身也就格外生动了。
但是,单单讲究这些,是不够的,一面还得注意会话的用语。高尔基在《我的文学修养》里,提起法国作家在小说里所写的会话,他说:“我总是叹服着从巴尔扎克起,以至一切法国人的用会话来描写人物的巧妙,把所描写的人物的会话,写得活泼泼地好像耳闻一般的手段,以及那对话的完全。”其实,这种用会话来描写人物的手段,原为世界著名作家所常用,不仅法国如此的,中国旧小说如(水浒传》、《红楼梦》之类,也以用会话刻画人物出名,其中尤以《水浒传》为巧妙。金圣叹说《水浒传》写一百零八个人性格,便有一百零八种样子,而且“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这不免夸张了一点。但主要人物如李逵,武松,鲁智深,林冲,吴用,杨志,宋江等,个性是非常分明的,因此讲话的口气,彼此也颇为不同。例如下面这段会话里,就刻出了三种不相类似的个性:
宋江让鲁智深坐地。鲁智深道:“久闻阿哥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日且喜认得阿哥!”宋江答道:“不才何足道哉!江湖上义士,甚称吾师清德,今日得识慈颜,平生甚幸!”杨志起身再拜道:“杨志旧日经过梁山泊,多蒙山寨重义相留,惟是洒家,愚迷,不曾肯住,今日幸得义士壮观山寨,此是天下第一好事。”宋江答道:“制使威名,播于江湖,只恨宋江相见太晚。”
鲁智深是直遂阔大;宋江是谦卑权变;杨志于爽豁中带着文秀。金圣叹说他有富家子弟的体统,我想,是确凿的。这种见面时的应酬语,已经有着这样不同的意味,别的地方自然更为精辟了。又如卢俊义捉住了史文恭,宋江要依照晁盖遗言,立卢俊义为山寨之主,众兄弟不服,于是就有下面这一段力争的文章:
…只见黑旋风李逵大叫道:“我在江州,舍身拚命,跟将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让来让去,假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伙!”武松见吴用以目示人,也上前叫道:“哥哥手下许多军官,都是受过朝廷诰命的,他只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刘唐便道:“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今日却让后来大人!”鲁智深大叫道:“若还兄长要许多礼数,洒家们各自撒开!”……
这四个人,都是以率直鲁莽见称的,但看他们的说话,则这率直鲁莽的程度,却又各各不同。金圣叹在每一段话的下面,都批着:“妙!妙!天生是××语!”不错,仔细读来,各人的语言,的确是完全合于各人的个性,彼此不能掉换的。
新文学家里面,以会话描写人物,较为成功的,是茅盾和张天翼。手头有一本茅盾翻译的(桃园》,其中写会话颇多独到之处,然而那可是弱小民族作家的作品。
例如匈牙利作家F,莫尔奈的《马额的羽饰》,完全是用对话织成的,写小女儿对于生死的无知,真有栩栩欲活的神情:
琼尼(低声):嘘!彼得!
彼得(并不转过头去):你么,琼尼?走进来。
琼尼(走近病榻,低语着):嗳,彼得,我可听见医生说的什么?他说你要死了。
彼得:不骗我?
琼尼:骗你不是人。他说你就要死了……彼得,你那铜球和那会走的陀螺给了我
好么?
彼得:我不能够,可是我可以把口琴给你。
琼尼:为什么你不能够?假如你死了,那不是一样……”彼得:一样的,我不能给你,我自己要。(想了一会)并且,我还不想死呢。
琼尼(劝诱状):医生说你要死的,我告诉你,并且你的母亲哭了。
售彼得:母亲哭了?
琼尼:自然哭的。你的父亲也哭。可是那医生不哭……说能吧,给我那个铜球……反正你也是拾来的。
彼得:就算是拾来的那一样的是我的东西。谁拾的谁得!(漠然)那是什么意思……你几时死呢,琼尼?
琼尼(想了一想):我不知道。(忽然像感触了灵机,傲然道)我的祖父去年死了。
在《公安局里》,克罗地作家伊凡·克尔尼克又替我们画下了个这样的典型:
局长孚尔鲍伐克的满腔怒气一齐发作,破口大骂道:
“不许你多嘴!你这下流的畜生一样的囚犯!你倒老早想好了在本局长跟前狡赖么,你老婆的背脊还在那里痛呢!”头下“我请求您明察,——”
“还不给我闭了你这张鸟嘴!休想撒谎,你没有碰过你的老婆!她天天给你做工,做你的奴隶,她的手上全起了泡,她给你享福。你倒打她!你不和她亲嘴,你倒打她,——哼,你应该吻她那双做起了泡的手才是!在咱们美丽的克罗地境界里竟有伸手打老婆的男子汉,这真是国耻!真是国耻!”
“求你——”
“本局长在这里说话,你还敢多嘴!”玛底邪·孚尔鲍伐克怒极了,砰的一声拍着桌子。“你想狡赖么?呵?你好大胆啊!你看他!”玛底邪转脸对着书记官,“不去吻他老婆那双做起泡的手,反倒打她!这么一个家伙还算得是人么?还不是囚犯,还不是该死的贼囚犯么?”
这些会话的生动,主要的是因为用语的确当。让书的人物说怎样的话,这是作者亟应注意的问题。首我以为是要适合各人的口吻,因为孩子有孩子的语汇,老爷有老爷的语汇,从年龄、阶级、地域、性别、时代、身份、职业乃至性格,都是各不相同的。旧时一个种田人的口里,决不会有“宗旨”“目的”“生产”“消费”等等的字眼,一个村学究的口里,决不会有“下意识”“死亡率”“相对性”“绝对性”等等的字眼;南方话和北方话不一样,古代语和现代语不一样;“杀千刀”固然不会和“他妈的”联盟;“格倒难弄呱”和“乃遭犯关来”又颇为不同;更何况流氓有切口,老爷有官话,读书人有“之乎者也”!而且一面也还得注意发音的不同:
“伊和希珂先,没有了,虾蟆的儿子。”傍晚时候,孩子们一见他回来,最小的一个便赶紧说。
—鲁迅:《鸭的喜剧》
“伊和希珂先”其实是称“爱罗先珂先生”,因为孩子年幼,发音不准,终于说成这个样子了。还有:
“这这些些都是费话,”又一个学者吃吃的说,立刻把鼻子涨得通红。“你们是受了谣言的骗的。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虫虫会治水的吗?我看鲧也没有的,‘鲧’是一条鱼,鱼鱼会治水水水的吗?”他说到这里,把两脚一蹬,显得非常用劲。
——鲁迅《理水》
“这这些些”“虫虫”“鱼鱼”“水水水”等,都是按照口语写下的,因为那说话的是一个口吃的学者。诸如此类的变化,在会话里多得很,真是说不清,讲不完的。
然而初学写作者也正不用担心。只要不断地学习,细心地向大众的口头听取,记住,分析,比较,删除了不必要的空话,把最足以代表一个人个性的语言储集起来,分类记录,积久就能够应用,而且这样一来,无疑地,是会适合各人的口吻,描摹出不同的个性来的。
本文转自“语文学习”公众号,原载《文章修养》三联书店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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