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觉寺的建造
善觉尼寺,始建于普通五年(524),《建康实录》记载:“置善觉尼寺,在县东七里,穆贵妃造,其殿宇房廊,刹置奇绝,元帝(萧)绎为寺碑。”《南朝佛寺志》称:“昭明太子为母丁贵嫔造,未成而薨。晋安王纲为太子,卒构之。”据萧纲所撰《善觉寺碑铭》可知,善觉寺地处建康太清里,该里中还有萧衍为郗皇后立的解脱寺。(《建康实录》)始建善觉寺的普通五年距离丁贵嫔去世只剩两年。
除魏梁边境的小规模战争之外,总体而言,普通五年是相当平静的一年。这一年萧纲已是雍州刺史,萧绎任丹阳尹,留在建康。围绕善觉寺的建造,目前得见有数篇谢启。其中一篇题为《谢敕赉铜造善觉寺塔露盘启》,(《艺文类聚》记为昭明太子作,《广弘明集》系于萧纲)萧绎所作《善觉寺碑铭》中也有“金盘上疏,非求承露”一句。寺塔的“露盘”建制可上溯至汉末。笮融“大起浮屠寺。上累金盘,下为重楼,又堂阁周回,可容三千许人,作黄金涂像,衣以锦䌽”。(《后汉书·陶谦传》)此后逐渐成为佛塔的标志性特征,如永宁寺有“承露金盘一十一重”。(《洛阳伽蓝记校释》)“甘露”本为祥瑞之兆,梁武帝萧衍之所以特为善觉寺赐铜造露盘,可能和丁贵嫔受戒时“甘露降于殿前,方一丈五尺”有关。
《实录》提到的“元帝绎为寺碑”是否写作于此时呢?根据萧绎后来自叙文学经历,六岁就“奉敕为诗”,(《金楼子》)是以十七岁作碑铭实属常态。同年他在太子萧统的命令下又为释僧副立碑。(《续高僧传》)萧绎的母亲阮修容在丁贵嫔的帮助下得以受宠,所以萧绎年少时与丁贵嫔诸子关系甚笃。(《南史·梁武帝诸子传》)当时晋安王萧纲与庐陵王萧续都在地方,那么由萧绎为善觉寺立碑也就不足为奇了。也许正是这次经历,后来才有萧统再令萧绎为释僧副立碑。
有关善觉寺的建造,萧纲还有两篇谢启存世,分别为《谢勅使监善觉寺起刹启》和《谢御幸善觉寺看刹启》,萧衍有一封回信,他回答萧纲说:“汝所营建慈悲宝刹。诸佛威神,不营多功。才欲运力,即便竖立。幽显欣仰,我亦随喜。不得与汝同共瞻拜。此以为恨耳。”(《广弘明集》)父子二人无法“同共瞻拜”的原因不明,或许是因为萧纲此时还没有回到建康。
普通元年(520)至中大通二年(530),萧纲一直在地方,普通六年(525)的北伐更是萧纲一生中最重要的政绩之一。然而对于建康城中的萧衍来说,普通年号的尾声伴随着极端的痛苦。普通六年,萧衍的次子萧综发现自己可能是齐东昏侯萧宝卷的儿子,遂北上投奔北魏。萧衍对此猝不及防,惊怒之下“绝属籍,改其姓为悖氏”。普通七年(526)夏四月,萧衍的弟弟萧宏去世,萧宏深受萧衍偏爱,萧衍对其诸多行径(包括疑似谋反的行为)都十分纵容。萧宏去世后,扬州刺史职空缺,当时“贵戚王公,咸望迁授”。南朝扬州刺史一职多为宗室领任,从后来的安排来看,萧衍或许在当时就拟安排萧纲还都。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着手处理此事,萧衍的另一个弟弟萧恢也在同年九月于荆州刺史任上去世。十月,萧衍下令由萧绎接任荆州刺史,从此萧绎展开了与荆州地区二十余年的联结。萧绎在卸任后写下《去丹阳尹荆州诗》,其中有一句“副君垂奖盻,仁慈穆且敦。终朝陪北阁,清夜侍西园”,当时的东宫官徐勉等人亦有和诗,使我们能窥觑萧绎、萧统兄弟间的关系。至少在普通年间,萧统对于萧绎展示出了一定的器重与关爱,这种亲密关系并未随着萧绎的出镇而淡化,萧绎与萧统依然维持着书信往来。(如昭明太子有《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
萧绎于十月出发,十一月丁贵嫔去世。亲人的接连去世与背弃对萧衍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萧纲的迁职也不了了之,留在雍州为母守孝。萧宏曾经的僚佐孔休源代监扬州。萧衍第一次舍身同泰寺便发生在次年。(普通八年、大通元年,527,《建康实录》)普通六年到七年的悲剧对于萧衍而言是剧烈而漫长的,无论是作为渴盼光宅区宇的皇帝,还是溺爱家人的兄长与父亲,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萧衍都无能为力。当时已六十有余的萧衍恐怕无法不执着于生命与死亡的意义。遑论他本身就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当理性无法克服死亡带来的忧虑与恐惧,宗教便成为与之抗衡的手段。于是这种痛苦使萧衍走向了极端的信仰,舍身同泰寺何尝不是一种抵御悲伤的方式。
萧纲庄陵石刻(笔者摄)
太子易位与萧绎、萧纲的往来
大通三年(529),萧衍改元中大通,太子萧统与晋安王萧纲结束服丧。也就是在这一年,有令让萧纲为善觉寺立碑作铭。原文作“大通元年,龙集己酉,有令使立碑文”,据吴光兴《萧纲萧绎年谱》考订,实际当为中大通元年。这或许也是一个诏萧纲入朝的信号。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萧纲未及立刻完成。这一年,萧衍第四子萧绩去世。我们如今还能看到关于此事萧绎写给萧纲的回信,他说:“分违易久,嘉会难逢。绸缪宫阃,不过纨绮之岁,离群作镇,动回星纪之历。志冀双鸾之集,遽切四鸟之悲。松茂柏悦,夙昔欢抃。芝焚蕙叹,今用呜咽。”正如萧绎所感叹的那样,他与仅年长三岁的哥哥萧绩聚少离多,只在少年时代略有交集。但是死亡带来的冲击是平等的,对于从小罹患眼疾的萧绎而言,死亡并不陌生。离别与生死,成为普通到中大通年间,萧氏家族的主轴。对于死亡的焦虑贯穿于他们的文学作品,正如萧绎在《金楼子·自序》开篇便提到:“人间之世,飘忽几何。如凿石见火,窥隙观电。萤睹朝而灭,露见日而消,岂可不自序也?”
死亡如此无情,然而命运的讥诮还未停止。中大通二年(530),萧纲正式以扬州刺史身份返回建康。次年,也就是中大通三年(531),或许就在萧纲完成《善觉寺碑铭》前后,梁王朝的继承人太子萧统于四月去世。
萧纲在《善觉寺碑铭》中写道:“何言之陋,何事之隆。窃等仲由,空悲负粟之哽,复异桓良,终无维山之日。永言缠纂,独咽丹心。”这种痛苦没有能够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相反再次带给萧纲和他的父亲近乎致命一击。今天我们已无法确知他是在当年具体什么时候完成写作与立碑。前已提及,《南朝佛寺志》载善觉寺的建造最终完成于萧纲为太子时。碑铭中又有“掩映花台,崔嵬兰榭,阳燧晖朝,青莲开夜”一句,“青莲”多于夏秋盛开,如果《善觉寺碑铭》完成于此时,似乎可以想见萧纲心中双重的沉痛。
紧随其后的是一场喧嚣的政治风波。对于继任太子的人选,萧衍与朝臣们在萧纲与昭明太子之子萧欢之间举棋不定。按照传统“欢既嫡孙,次应嗣位”。《南史》称“帝既新有天下,恐不可以少主主大业”,这显然是一个并不高明的借口,因为此时距离梁王朝建国已三十年。但萧衍的心态并不难理解,对于一个亲身经历、参与齐明帝篡位的人来说,改立年近三十的次子的安全性远大于立年少的皇孙。(岡部毅史:《梁简文帝立太子前夜——关于南朝皇太子历史位置的考察》)中大通三年的萧衍恐怕完全不敢想象自己还能再活近二十年。倘若意外突然到来,他的子孙是否又会重蹈南齐郁林王、海陵王相继被废、齐明帝萧鸾篡位并大肆屠戮宗室的悲剧?于是萧衍“夜召(孔)休源入宴居殿,与群公参定谋议,立晋安王纲为皇太子”,五月便下诏公布新太子的人选。这一决定的确引发一片哗然,“废嫡立庶,海内噂誻”,无疑也为梁末诸王纷争埋下了隐患。甚至在十八年后侯景之乱爆发前夕,东魏人写作檄文时仍以此事攻击萧衍:“废捐冢嫡,崇树愚子。”(《魏书·岛夷萧衍传》)
总而言之,萧纲便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与争议下继任太子,由于要重新修缮东宫,中大通三年到四年(532)间,他都居住在东府城。在此期间,萧纲于华林园受戒,写下《蒙华林园戒诗》,其中提到“脱闻时可去,非吝舍重城”,彼时的他大概想不到,这样的想法会在近二十年后以极为惨烈的形式一语成谶。
心情郁闷的萧纲与弟弟萧绎之间常有书信往来。在写给萧绎的书信中,萧纲颇为动情,他说“领袖之者,非弟而谁?每欲论之,无可与语,思吾子建,一共商榷”,“相思不见,我劳如何”, “江之永矣,寤寐相思。每得弟书,轻疴遗疾。寻别有信,此无所伸”、“吾自至都已来,意志忽恍。虽开口而笑,不得真乐”、“每有西邮,事同抚䏶。相见之期,未知何日”。(《梁书》、《广弘明集》)我们能看到一个更加真实的萧纲,在“太子”的身份之外,他对萧绎倾吐着内心的压抑与思念。可惜的是,由于侯景之乱、江陵焚书等诸多原因,我们如今已看不到萧绎的回信。有学者指出萧纲与萧绎之间存在共有“曹植之誉”的矛盾。(林宗毛:《文学友于·政治阋墙:论萧绎的“曹植情结”》 )也许身份的骤变确对兄弟二人间的关系造成了一定影响,但我们大可不必以“后见之明”揣测此时萧纲与萧绎的感情。今所得见,萧绎与萧纲之间有大量同作之赋、相和之诗,萧纲常给萧绎赠送各类物品,萧绎也会回以相应的礼物和谢启。(《萧绎集校注》、《萧纲萧绎年谱》)萧纲继任太子之初,萧绎便上金錞,萧纲为之作赋。中大通六年(534),萧纲僚佐完成《法宝联璧》的编纂,由萧绎为之作序。他们仍然有意识地维系着这份珍贵的感情。相比于早已成为太子而稍显疏离的萧统以及与萧绎交恶决裂的庐陵王萧续而言,同为丁贵嫔之子,萧纲的确给予了萧绎相当程度的兄弟友爱。
长江荆州段(笔者摄)
萧大圜与《善觉寺碑铭》
梁王朝在稳定的框架下又延续了近二十年,直到太清二年(548)侯景起兵,给承平半个世纪的南方带来灾难。围城的惨状不再赘述,远在地方的诸王拥兵自重,也是建康沦陷的重要原因,而不幸或者说意料之中的是,萧绎也是其中一员。
萧绎最后一次返回建康是在大同五年(539),距离侯景之乱爆发也有近十年之久。过去他深切地渴慕父爱,会在得到父亲的褒奖后感喟“此时天高气清,炎凉调适,千载一时”。(《金楼子·杂记上》)如今权力的欲望终于冲破枷锁,凌驾于“爱”之上,使他坐视父亲与兄长的死而无动于衷。萧衍死后,萧纲成为侯景的傀儡,二十个孩子中大半死于侯景之手,其中萧大款、萧大成、萧大封与年纪最小的萧大圜得以幸免。
萧大圜的生卒年不明,根据他的哥哥萧大挚(萧纲第十九子,542-551)的年龄推断,萧大圜应出生在大同八年(542)年以后,侯景之乱爆发时尚不足十岁。换言之,萧绎从未见过这个年幼的侄子。关于萧大圜的幸存,《资治通鉴》中记载了一个颇具温情而悲伤的故事:“太子以幼子大圜属湘东王绎,并剪爪发以寄之。”该条材料出处不明,《南史》中亦未得见,即使在乐于收集轶事的李延寿眼中,这些故事似乎都是虚假的幻象。细究之,萧纲既决心送走萧大圜,随之送出的“爪发”应来自萧纲本人。《魏书》曾记载刘休宾之子刘文晔“以爪发为信”给父亲传递消息,刘休宾见到之后“抚爪发泣涕”。人的发、爪可以视作本人的替代品,(江绍原:《发须爪:关于它们的迷信》)而“剪爪发”这一行为又带有强烈的死亡象征。(《太平御览》引《淮南子》:“古将之出,凿凶门,设明衣,剪指爪。许慎注曰:‘明衣,遗终衣也。剪手足指甲者,是必死也。’”)此刻的萧纲或许孤注一掷地怀揣着对弟弟萧绎最后的信任。他将幼子萧大圜送出台城,并将自己的爪发充作萧大圜能够与萧绎相认的信物凭证与情感寄托。庾信在《哀江南赋》中写道:“指爱子而托人,知西陵而谁望。”后来萧绎的江陵政权灭亡之后,萧大圜北上长安。之后他所作《淮海乱离志》一书,记叙侯景之乱相关诸事,书中也见庾信事迹,(《史通》:“其王褒、庾信等事,又多见于……萧大圜《淮海乱离志》……”)似乎也可以旁证萧大圜与庾信的关系。那么《通鉴》所载的这个故事未必是无中生有。
萧大圜幸运地逃离了侯景的屠刀(时间当在大宝元年十月封王至大宝二年八月侯景屠杀萧纲诸子之间)。承圣元年(552)三月,王僧辩、陈霸先击败侯景,攻克台城,萧大圜也借机回到建康。命运便是如此巧合,战乱之后萧大圜无处可去,于是“寓居善觉佛寺”。这个由他父亲为祖母建造完成的佛寺竟然和他一样从战火中得以幸存,依然沉默地矗立在被战争摧毁的建康太清里。不知寓居于此的萧大圜是否感受到命运的无常。更加充满想象空间的是,他也许在这里看见了父亲萧纲所立碑,碑铭中充满对萧大圜祖母丁贵嫔的怀念。与之相伴的,还有十七岁的湘东王萧绎所作的碑铭。萧纲在碑铭中描绘的是四柱、回廊、花台、兰榭这些可用眼睛观察的静态景观:
效彼毗城,建斯福舍。四柱浮悬,九城灵架。重栾交峙,回廊逢迓。掩映花台,崔嵬兰榭。阳燧晖朝,青莲开夜。
而在萧绎的碑铭中,他写道:
金盘上疏,非求承露。玉舄前临,宁资润础。飞轩绛屏,若丹气之为霞。绮井绿钱,如青云之入吕。宝绳交映,无惭紫绀之宫。花台照日,有迹白林之地。铭曰:聿遵胜业,代彼天工。四园枝翠,八水池红。花疑凤翼,殿若龙宫。银城映沼,金铃响风。露台含月,珠幡拂空。
这之中有父亲萧衍赐铜所造的露盘、有寺院金铃随风而动发出的轻响,还有珠幡在空中浮动的场景。让萧大圜乃至千百年之后的我们也能从动态与声音的角度感受善觉寺的景观。萧绎在《金楼子·自序》中提到“自余年十四,苦眼疾沈痼,比来转暗,不复能自读书”。从他十七岁所作《善觉寺碑铭》中也能一窥视觉衰弱带来的影响,声音成为萧绎文学作品中相当重要的一环。翠、红、银、金这些鲜艳炫目的色彩也是萧绎创作中常见的要素。(陈志平、熊清元:《萧绎评传》)
萧大圜或许从文字中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叔叔有过某种想象,尽管当时萧绎的所作所为恐怕不会给他留下太多正面印象。此前(大宝元年,550)萧绎已杀死萧统次子河东王萧誉。平定侯景后,又命朱买臣溺死被侯景扶持的萧统之孙萧栋及其兄弟二人。同时他又与益州的武陵王萧纪决裂,相互攻讦,次年杀死萧纪及其子萧圆满,又饿死侄子萧圆照兄弟三人。萧绎恐惧着昭明太子一系,又憎恨弟弟萧纪,希望这些干扰他即位正统性的兄弟子侄全部死去。当王僧辩找到萧大圜时,他的心情或许从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再度陷入紧张与恐慌。萧大圜乘船抵达江陵后,《周书》记载,萧绎颇为刻薄地向萧大圜要求“汝两兄久不出,汝可以意召之”,迫使萧大圜招来萧大封兄弟。不过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似有时间上的冲突。据《梁书·元帝纪》载:“(大宝元年,550)六月,江夏王大款、山阳王大成、宜都王大封自信安间道来奔。”信安属东扬州,萧大款兄弟的出逃很可能是在东扬州刺史萧大连的协助下完成的。《梁书》记载:“大宝元年(六月),封为南郡王,邑二千户。景仍遣其将赵伯超、刘神茂来讨,大连设备以待之。”之后萧大连“趣东阳之信安岭,欲之鄱阳”,(《陈书·留异传》)这可能也是萧大款兄弟逃至江陵的路线。只是萧大连最终被留异出卖,为侯景所杀。同年九月,萧绎改封萧大款为临川郡王、萧大成为桂阳郡王、萧大封为汝南郡王。这次改封有着明确的政治指向,意即否定萧纲的封爵,而以承制的萧绎为准。据《梁书》记载,这一年末萧大款与萧大成等人还向萧绎奉笺,请求他“进位相国,总百揆”并出兵勤王。《周书》称“梁元帝既有克复之功,而大圜兄汝南王大封等犹未通谒”,既已改封,却又“未通谒”。且“两兄”之称也有误,似应为“三兄”。考虑到萧大封兄弟的生平在史料中存在多处龃龉,因此《周书》记载的可信性或有待再考。
但无论如何,萧大圜到江陵后的生活也不会十分恣意,萧绎已完全沉溺于争夺皇位,提防每一个可能威胁其权力的人。因此萧大圜“以世多故,恐谗诉生焉,乃屏绝人事。门客左右不过三两人,不妄游狎。兄姊之间,止笺疏而已”。此时萧大圜年仅十岁,这种生活恐怕也是萧大封等人的写照。有意思的是,《周书》记载萧绎曾与萧大圜有过对话,他说:“昔河间好学,尔既有之,临淄好文,尔亦兼之。然有东平为善,弥高前载,吾重之爱之,尔当效焉。”河间与东平故事,是齐梁时代皇室兄弟间常用的典故。萧绎写给萧纲的谢启中不乏此类比附,如“空慕河间之聚书,竟征东平之献表”、“东平紫貂之赐,非闻暖额”。(《艺文类聚》)临淄侯曹植曾是萧衍对萧纲的赞誉(“吾家之东阿”),后来又成为萧纲对萧绎的期许(“思吾子建”)。在与诸多兄弟子侄互为仇雠之后,萧绎的情感投射似乎转移到了年轻的萧大圜身上。
萧绎性格“忌刻”,眼疾带给他长年的自卑与压抑,他几乎仇视身边的所有人,妻子、儿子、兄弟、侄子。然而他终究留下了萧大圜兄弟的性命。也许是因为他早已否定萧纲的正统,比如不承认“大宝”年号,坚持使用“太清”年号,(《梁书·元帝纪》)因此认为萧纲之子不足为惧;也许是萧大圜的谨小慎微与当年的兄弟情谊使他难得生出怜悯。
之后西魏南下,萧绎派遣萧大封为使者,萧大圜为其副。《周书》明确指出“其实质也”, 但人质的身份却也保住了萧大圜兄弟的性命,萧绎是否在其间有过如此设想已未可知,就当作是一个温情的想象吧。萧大圜刚至军所,萧绎就已投降。投降前萧绎又焚毁图书,不知军所中的萧大圜是否还记得太清年间侯景破城时“太宗募人出烧东宫,东宫台殿遂尽”,这一夜与当年何其相似。命运仿佛向萧大圜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使他再一次见证相似的悲剧。
江陵覆没后,萧大圜随军来到长安,受到宇文泰优待。同时,他也与哥哥萧大款、萧大成南北永隔,不复相见。南方的动乱依然没有结束,次年(绍泰元年,555年)陈霸先拥立萧绎第九子萧方智为帝,是为梁王朝最后一个皇帝(陈代并不认可萧渊明、萧庄、萧詧等人所建梁政权)。巧合的是,萧方智的爵位正是晋安王。《周书》称萧大圜笃信因果之说,就他的经历而言似乎不难想象。他父亲的人生便充满际遇,从藩王到太子,再到傀儡帝王,他本人亦是自幼流寓,见证了许多残忍、血腥而又悲伤的故事。
《周书》中还记载了一件事,建德四年(575),滕王宇文逌询问萧大圜关于湘东王作《梁史》事,尤其是湘东王如何书写帝纪(即如何为接纳侯景、间接引发侯景之乱的萧衍讳恶)。想必萧大圜也有一瞬的恍惚吧,“湘东王”这个名号又是二十年未闻,他颇为体面地回答了宇文逌的问题,称“如使有之,亦不足怪……盖子为父隐,直在其中;讳国之恶,抑又礼也”。萧大圜大概会认可萧绎的作法,恰如他的一生也在著述间度过,誊抄父亲的文集、祖父的文集、记录梁代往事,(《梁旧事》等)一直活到隋代开皇初年。
想来萧大圜在麟趾阁抄写父亲文集时,应会再次读到《善觉寺碑铭》。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否见证了隋统一天下,是否有机会再回建康善觉寺,就《周书》的记载来说似乎是一个遗憾的故事。今存史料中善觉寺相关信息已到此为止,寺庙或许是在隋灭陈时被焚毁,地面建筑已不可寻,那些碑铭故事也随之散去,只有文本得以流传。善觉寺碑的消失与萧大圜的死亡,可以说是萧梁黄金时代的哀歌。在此,就以萧大圜的文章作结,尽管萧氏家族一直到唐代仍有相当的政治力量,但这些与萧大圜、萧绎、萧纲、萧统、萧衍都已毫无关系:
嗟乎!人生若浮云朝露,宁俟长绳系景,实不愿之。执烛夜游,惊其迅迈。百年何几,擎跽曲拳,四时如流,俛眉蹑足。出处无成,语默奚当。非直丘明所耻,抑亦宣尼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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