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吃的不是鱼,是经历,也是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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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舌尖上,都有一个故乡。汪曾祺的故乡味道,是运河的虎头鲨、昂刺鱼。陆文夫的味觉记忆,有太湖的鲃肺汤、大闸蟹、虾子鲞鱼。周氏二兄弟的绍兴滋味,是河虾、青鱼干、溜鳝片、鲞冻肉。蔡澜念念不忘的,是潮州的鱼饭和生腌。他说,世界上最好吃的鱼,就是黄脚腊。

我的故乡味道,是江河湖海的味道。

湖山书房的不远处,有溪与湖,溪曰始丰,曰雷马,曰杨家,湖曰寒山。走到近处,便能听到“哗哗”水声。江南多水,每一条溪流,都通向江河,最终注入大海。大地之上,有一条神秘的纽带,联结起江河湖海,仿佛神的旨意。

一个人的口味,可以追溯到生命的最初,也可以追溯到生活过的每一座城市。

几十年间,我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如同鱼的迁徙,从童年时的杭州,到少年时的云和、温岭,再到青年时的临海、椒江,直到中年,重回杭州。

我熟悉各种鱼。水库中,青鱼和草鱼在啃食螺蛳和水草;溪流中,香鱼在吞咽青苔;江河中,鳜鱼、鲤鱼、鲫鱼、鳗鱼在咀嚼小虾;大海中,黄鱼、鱼、石斑鱼在大口吃着营养餐。这些鱼儿,生活在江河湖海中,各自安好。我非鱼,却知鱼之乐。

江河湖海,各有各味。我走过多少个地方,就吃过多少种鱼。西湖的醋鱼,龙溪的香鱼,石塘的鲞鱼,灵江的鲚鱼、鳗鱼,寒山湖的青鱼,东海的黄鱼石斑鱼和墨鱼,父亲的红烧鲫鱼、芹菜炒鳗鲞,外婆的油爆虾、霉干菜炖河鳗,还有故乡的“糟鱼生,漤芝麻;蟹酱卤,节夹花”,各种做法,各种滋味,清蒸的素淡、家烧的质朴、糖醋的丰富、红烧的浓情、麻辣的豪爽,腌卤的持久。

我吃的不是鱼,是经历,也是情感。

阿拉斯加的基克阿迪氏族的人们相信,自己的祖先追随一种海洋生物辗转而来。当漫长的冬季过去,数以亿计的鲱鱼如约而至,基克阿迪人往海底扔下铁杉树枝,等待鱼儿产卵,等待春天第一场味觉盛宴。

离阿拉斯加数万里远的寒山湖,村落里的人们,却在等待冬季的来临。湖中之鱼,为越冬积蓄了丰富的油脂。起网冬捕,这是周边村落一年中最热闹喜气的时候。大网撒下,千鱼腾跃。打捞上来的鱼,扔在岸上,垒成小山包,等待着村民把它带回家。

一个“鲜”字,鱼占了半壁江山。江南人家,无鱼不欢。年节时,鱼是必不可少的一道菜,人们爱它的鲜美,爱它的营养,爱它鱼跃龙门的彩头、如鱼得水的自在,爱它多子多福、年年有余的寓意。

人与鱼,常常相识于饭桌,相忘于江湖。

我在找寻自己的故乡——地理上和精神上的。鱼也在找寻属于自己的江河湖海。

江河湖海中,有无数洄流的鱼儿,如鸟类一般一年一度地迁徙。每年农历的六月至八月,鱼要回娘家,发出“咕咕”的声响,一批又一批地洄游。幼年香鱼会成群结队从海中进入河口,再上溯到清澈的溪流栖息生长。鲑鱼为繁殖后代,要从大海游到内河源头。它们成群结队,穿过无数的急流险滩,甚至穿越公路,只为到达最好的起点。而在更远的地方,欧洲鳗鲡会在秋天某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开始它的产卵洄游,从欧洲到大西洋,一游就是五千多公里。

大坝和水库,阻绝了它们自由往返的路。对于鱼类来说,这是无法逾越的壁垒,也是隔绝自由的高墙。

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回不去的故乡,鱼儿也是。

我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故乡。我的故乡在江河湖海。

离乡日久,闻到某种熟悉的鱼鲜气味,常有遇故知的惊喜。

在江南,每一个季节,都有属于自己的气味,春有云烟的气味,夏有阳光的气味,秋有露水的气味,小溪小河,大江大海,平野山川,村落人家,也都有属于自己的气味。

六月,暴雨连续下了十多天,溪流蕴含着青草的气味,江河弥漫着无所不在的水汽,大海卷起千堆雪,带出泥土和鱼鲜的气味,山川是云雾的气息,田野中飘荡着稻谷的清气,房前屋后,是向日葵和荷花的气味,村落人家,是满满的烟火气息。到了饭点,飘出清炖鱼头、红烧杂鱼的鲜香。摘几片紫苏叶、切几缕生姜丝,作佐料,解表,散寒,去腥。鱼头、紫苏、生姜的味道,把我带回故乡。

很多时候,思乡是味觉的召唤,戴复古“霜后思新橘,梦中归故山”之诗可证。

喜欢一地的食物,实际上喜欢的,不仅是滋味,还有当地美好淳朴的生活方式,是走过的一座座城市的烟火记忆,是生命中陪伴我们成长、老去的一个个具体的人。

庄子笔下有三条鱼,北冥之鱼、濠梁之鱼、江湖之鱼,象征着逍遥、快乐和自洽。

江湖远阔,万山无阻,让我做一条庄子笔下的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