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胡毓堃】
11月24日落幕的乌拉圭总统大选第二轮投票,见证了老牌中左翼政党联盟广泛阵线(Frente Amplio)时隔五年重返执政。恰逢2024“超级大选年”,地处“左右互搏”最为典型的拉美地区,今年的乌拉圭大选同样呈现出左右阵营相持不下、竞争激烈的态势。
然而另一方面,当前本地区乃至全球政治日趋被极端化势力“绑架”,左右之争日益撕裂各国政坛和社会,乌拉圭政治却延续了温和主导与和平共处的传统,成为地区国家的“例外状态”。作为高度依赖本地区发展的国家,乌拉圭如何保持政坛良性竞争,这一状态在国家和社会发展挑战之下能否持续,无疑考验着卷土重来的执政党。
2024年11月24日,广泛阵线联盟总统候选人亚曼杜·奥尔西和他的竞选搭档卡罗莱纳·科斯在乌拉圭蒙得维的亚庆祝胜利。
三足鼎立:激烈又温和的乌拉圭大选
从选举结果和竞选态势来看,今年乌拉圭总统和议会选举一如上次五年前的大选,左右两大阵营呈现出不相上下的焦灼态势,不可谓不激烈。
10月27日,也就是一个月前,乌拉圭同时举行了总统选举第一轮投票和议会参众两院选举投票。乌拉圭宪法有18岁以上公民“强制投票”的规定:选举投票不仅是公民权利,更是职责和义务,无有效理由不投票者将遭到罚款并限制参与公共事务。因此乌拉圭历次大选投票率均达到90%左右的水平,今年也不例外——272万合格选民中有超过240万选民参与投票。
全民参与投票的情况下,权力的激烈争夺主要在乌三个老牌大党中展开:
议会第一大党、中左翼政党联盟广泛阵线最“年轻”(1971年成立),可如今势头最强、支持率最高,曾于2005年至2020年连续执政15年,此次誓要夺回2019年败选后丢失的执政权;
执政党民族党(Partido Nacional,又称白党)在乌历史最为悠久(1836年8月成立),几乎与独立的乌拉圭国家同期诞生,为中右翼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政党,支持基础来自于内地农村地区和农牧业主群体;尽管来自该党的现任总统路易斯·拉卡列·波乌依宪法规定不能连任,但该党希望凭借拉卡列的人气和口碑守住执政权和议会版图;
只比民族党晚1个月成立、曾执政100多年的红党(Partido Colorado)同为中右翼政党,但更多代表城市工商业资本家、社会民主主义者和自由职业群体;该党与民族党长期形成两党竞争格局,只是进入21世纪后明显衰落,被后来居上的广泛阵线边缘化。不过凭借历史底蕴留下的老本,该党在乌政坛版图依旧不可小觑,过去五年是民族党执政所依赖的“共和联盟”盟友。
由于乌是总统制国家,总统是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所以总统选举是此次大选三党全力竞逐的重头戏。乌宪法规定,总统不能连任、但可隔届参选;如果总统候选人没有在第一轮选举中获得半数以上选票、直接当选,那么由得票领先的两名候选人进行第二轮角逐,获得简单多数票的候选人当选。
广泛阵线推出的候选人亚曼杜·奥尔西,现年57岁,出身农村劳工阶层、做过历史教师,2005年开始从政,扎根于家乡——乌拉圭人口第二大省卡内洛内斯省(该省被称作“乌拉圭的缩影”),从政府秘书长做到省长,直至今年辞职竞选总统。
在奥尔西九年省长生涯中,谷歌公司承诺在该省建立大型数据中心。他本人更是被广泛视为前总统何塞·穆希卡的得意门生。穆希卡同样出自寒门,曾因反抗军政府独裁统治入狱服刑12年。2009年当选总统后,他因拒绝入住总统府,而是和妻子住农舍、自驾老式甲壳虫汽车上班、捐出90%的薪水,被称为“全世界最穷的总统”和“拉丁美洲最受欢迎的总统”。“对商界友好”、“穆希卡接班人”的人设,是奥尔西主打的关键招牌。
奥尔西最大的竞争对手是民族党候选人阿尔瓦罗·德尔加多。现年55岁的德尔加多,专业背景是乡村兽医,也是资深的民族党员。自2005年起,德尔加多先后担任10年众议员、5年参议员。2020年拉卡列就任总统后,德尔加多获任总统府秘书长,无疑是前者的主要亲信和代表。由于拉卡列任内支持率和满意度都较高,作为该党最佳候选人的德尔加多也主打“执政优势”牌,强调“让良好的政府连任”。
2020年3月1日,在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拉卡列·波乌前往独立广场参加总统权力交接仪式。 新华社
40岁的红党候选人安德烈斯·奥赫达最年轻,律师出身,2015年替乌著名左翼游击队组织“图帕马罗斯”成员做辩护律师而为公众所知,后频繁通过电视、报纸等大众媒介进一步提高其知名度,曾做过五年的首都蒙得维的亚市议员。他主打政治世代交替,不同于党内传统主流,以“精神健康”、“动物福利”为主要竞选政纲,最后获得了16.89%的选票,实现红党十年来的“触底反弹”。
“三足鼎立”之下,选前最受看好的奥尔西首轮只有46.12%的得票率,只能与紧随其后的德尔加多(得票率28.2%)参加11月24日的第二轮决战。然而得票率第三、首轮出局的奥赫达和红党宣布支持民族党和德尔加多,显著增加了后者的声势和选举悬念。
变成二人对决后,胜负直到计票统计最后时刻方才揭晓:奥尔西凭借52.08%的得票率力压获得47.92%选票的德尔加多,帮助广泛阵线重返执政,二人相差不到10万票。10月27日结束的议会选举中,广泛阵线终于在参议院取得过半议席,但仍未能成为众议院绝对多数,仍受以民族党、红党为代表的共和联盟及新晋议会党“主权认同党”制约。
如果说今年大选的一大特征是左右阵营竞争激烈、悬念丛生,那么总体温和便是其另一个面向。与外界对拉美国家的刻板印象不同,竞选期间乌各党派没有对彼此恶意攻讦,也没有传出针对对手的“政治抹黑”、迫害或谋杀丑闻,更没有所谓“政治清算”。正因为如此,在选举结果尘埃落定之前,关于乌拉圭大选甚至没有什么能登上国际媒体版面、吸引眼球的新闻。
计票出炉后,面对颇为接近的结果,败选的民族党和德尔加多都没有提出质疑或挑战,而是第一时间在24日晚发表讲话、承认败选,同时他和现任总统拉卡列都致电祝贺奥尔西胜选,后者还承诺做好政权交接工作。反过来奥尔西也没有摆出赢者通吃、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是强调要团结全国340多万民众,包括那些对选举结果“有不同感受”的群体,因为建设国家同样需要他们。
“民主共存”、避免极化:乌政坛继续保持拉美“例外状态“?
2024年是少见的“超级大选年”,仅拉美地区便有七个国家和地区举行了大选。一提起拉美国家及其政坛选举,人们首先联想到的便是日趋激烈、极化的“左右对冲”:由于激进乃至极端势力在各自阵营迅速抢占话语权和主导权,愈发极化的左翼和右翼阵营在施政和政治生存空间中的“共同底线”持续萎缩,动辄在政策上互相推倒重来,在政治斗争中不惜“赶尽杀绝”......
例如今年6月初,墨西哥大选前,政治暴力层出不穷,导致至少37名候选人遇害身亡;7月底的委内瑞拉大选,由于反对党候选人、地区及域外部分国家不承认选举结果,抗议活动层出不穷,最终演变为内部骚乱,左翼政府对反对派人士采取司法抓捕行动;巴西大选已经结束近两年,巴西司法部门却在日前正式指控右翼前总统博索纳罗图谋政变、谋害当选的左翼总统卢拉。
2024年8月17日委内瑞拉反对派全国示威抗议当局选举作弊。 AP
相比之下,同年举行大选的乌拉圭似乎跟地区周边国家之间存在“隔离屏障”,几乎不受影响。
除了奥尔西、德尔加多、拉卡列几个主要当事人的表态之外,广泛阵线领导人费尔南多·佩雷拉特别强调“我们必须珍视我们已有的‘民主共存’”。首轮出局的奥赫达对当地媒体如此描述乌拉圭选举的“岁月静好”:“如果我带一个外国人过来,不跟他说正在举行大选,他根本就察觉不出来。”
跳出权力之争的范畴,乌拉圭政坛的温和、非极端化还体现在主流政党的政治理念和施政纲领上。尽管“左派回归”这样简单粗暴的标题见诸一些国际媒体报道乌拉圭大选结果的报端,但奥尔西与广泛阵线的回归并不意味着扩大“粉红浪潮”的阵营。相较于拉美其它左翼政府,奥尔西并没有提出激进的变革计划,甚至很大程度上与德尔加多在降低儿童贫困率、遏制有组织犯罪等问题上具有共识。
事实上,奥尔西的温和作风延续了广泛阵线此前15年执政的特质,即支持自由市场经济和社会福利政策相结合的施政纲领。具体来说,奥尔西提出用税收优惠政策吸引投资(一如他做省长时吸引微软投资),鼓励乌关键产业农牧业的复苏,同时改革社保机制、降低退休年龄、提高最低工资。
值得注意的是,与总统大选第一轮投票、议会选举同日举行的,还有两项宪法修正案的公投:
1.是否同意将退休年龄降低至60岁,将退休金提高至不低于国家最低工资水平,并将私人养老存款转移至政府运营的信托基金?
2.是否同意赋予警察夜间入户搜查权,以改善社会治安?
由于赞成票没有达到全国注册选民25%的最低数量,这两项公投都未能通过。
上述两项公投的失败,尤其是民间工会发起的社保激进改革方案受挫,便是乌政坛偏向温和、求稳、注重协商妥协的体现。广泛阵线、民族党、红党均反对该修正案,认为其内容势必会打击市场和投资者信心。即便广泛阵线和奥尔西认为应当增加社会福利,也不希望改革过头、以牺牲稳健的市场经济发展为代价。
如此或许解释了为什么拉卡列领导的民族党政府施政满意度达到50%,仍无法阻止民众选择政党轮替,但却并不担心出现政策大转弯、引发动荡。
一方面,乌拉圭恢复民主宪制几十年来的历史表明,该国已经形成了强劲且具有韧性的国家运行机制(包括政党制度和司法体系),以及稳定的社会经济结构与发展态势,更打造了拉美地区最稳健民主制度和经济上的高收入水平国家。国家制度和社会经济走向的“双重稳定”,决定了任何主流政党或领导人没有必要剑走偏锋、冒险行事。哪怕是汇聚了左翼和中左翼政党的广泛阵线,也没有必要主动破坏市场营商环境。
另一方面,既然民族党政府对市场和商业友好的政策传统不会遭到颠覆,而该党执政时期的经济增长乏力、贫困问题加剧、安全形势恶化等问题尚有改善的空间,选民自然更有理由另做选择,以求“扬长补短”。更强调改善社会问题的广泛阵线,自然成为多数人的首选。
左右阵营不同政党存在着较为广泛的“共同底线”,也意味着它们更有可能通过对话协商弥合分歧、达成更多共识(而非“你死我活”的斗争),为未来政府执政创造有利条件。奥尔西之所以能获得广泛阵线联盟的内部提名,便是因为他作为温和派代表善于通过协商求得共识。当选总统后,奥尔西依旧保持着协商的姿态,表示“我将是一再呼吁全国对话的总统,我将塑造更有凝聚力的社会和国家”。
2024年11月24日,乌拉圭主要反对党联盟广泛阵线总统候选人亚曼杜·奥尔西在位于首都蒙得维的亚的竞选总部发表胜选演讲。 新华社
不过不可忽视的是,随着儿童贫困率达到25%、经济与社会不平等扩大、社会治安明显恶化,同时本国经济极易遭受地区和国际市场震荡的冲击,明年3月正式走马上任的奥尔西很难高枕无忧。如何改良高度依赖农牧业及其产品出口的单一产业结构,提高该国抵御国际大宗商品市场风险的韧性,降低儿童、青少年、非裔人口为代表的群体贫困率,显然非一日之功。
在外交和国际经贸合作方面,奥尔西与拉卡列政府的显著差异在于,前者更注重南方共同市场(南共市)作为拉美经济一体化组织的角色,摒弃拉卡列时代“在必要时”摒弃南共市、单独与域外伙伴谈判自贸协定的做法。美国CNN分析,奥尔西有可能因此暂停拉卡列政府不顾南共市其它成员国反对、与中国单独推动自贸协议的进程。
在此过程中,由于奥尔西要面对一个执政党不占多数的众议院,未来他不可避免要与反对派对话协商、寻求立法支持。由此一来,新政府更不太可能实施大刀阔斧式的改革。
更值得乌政坛警惕的是:在这个号称“没有民粹主义者”的国家,现实困境和民间不满已经催生了一个“非左非右”、反对建制派、反全球化、强调民族主义的“主权认同”党;该党在今年选举中赢得超过6.5万张选票,进入众议院,显著压缩了原议会第四大党“公开市政”党的版图——假如既有问题依旧不得有效缓解,“主权认同”党的壮大是否意味着新的信号?
对于任何国家来说,没有一成不变的状态。未来如何应对新的挑战和变数,自然更加考验着乌政坛和社会不同群体的智慧和定力,特别是它们至今仍十分珍视的“共同底线”。都说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可在地区浪潮势不可挡的大背景下,乌拉圭还能坚持这一传统多久,同样值得拉美和国际社会继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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